且说岳纯行至邺县,忽闻身后一声大喊,“岳纯休走!”岳纯等人大惊,以为是大部队前来追袭,急忙勒马,回首望去,却见一位年轻儒生,正拄着拐杖从地平线冉冉升起。众人尚未看清儒生面目,岳纯却已拊掌大笑,道,此必刘莫是也。
儒生迈着碎步,紧赶慢赶,终于将面部和身体一并凑到众人面前,正是岳纯当年同窗,十三岁便入太学的神童刘莫。岳纯打量着刘莫,但见昔日幼童,已长成为二十二岁的俊俏青年,当年六尺之躯,如今居然伟岸;旧日鼻涕流处,一捧疑似美髯。岳纯越看越乐,问刘莫道,自下元而来?刘莫点头道,“是。”岳纯笑道,“小子孤身一人,千里横行,壮哉!”
岳纯赶路之际,不便细谈,当即为刘莫一一引荐,然后率众入邺城不提。夜半,岳纯召见刘莫,如兄长接待小弟,既放肆又亲昵,笑问道,“我专命河北,可以随意封官拜将。你千里而来,莫非是为了求个一官半职?”刘莫道,“禹之来,不求做官。”岳纯道,“那你求什么?”刘莫道,“但愿岳纯威德加于四海,禹得效其尺寸,垂功名于竹帛耳。”
岳纯大笑,道,“皇帝国栋征你入朝为官,你屡次拒绝。如今我孤悬河北,你却主动前来投奔。何故?”刘莫道,“只为你当年的一句话。”岳纯道,“哪句话?”刘莫道,“大江!沧海!”
岳纯笑道,“当年戏言,不意你竟当真。”刘莫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君无戏言!”岳纯大惊,刘莫和他多年不见,一见面怎么就跟宋飞和阎锡山一样,也要怂恿他造反当皇帝?于是佯怒道,“此话从何说起?”
刘莫道,“狂风拔倒树,树倒根已露。上有数枝籐,青青犹未悟。闻此诗乎?”
岳纯笑道,我在听!
刘莫道,“国栋,树也。国栋之树将倒矣。国栋虽已称帝,而天下之乱方起。山东万达、青犊之属,动以万数,三辅假号,往往群聚。国栋名为皇帝,实为诸将所挟,有心无力,而诸将皆庸人暴起,志在财币,争用威力,朝夕自快而已,非有忠良明智,深虑远图,欲尊主安民者也。四方分崩离析,形势可见!”
刘莫再道,“公,籐也。国栋之树既倒,公虽能安定河北,建籓辅之功,犹恐无所成立,不足为长久之计。”
岳纯笑望刘莫,像长辈望着正在表演的孩子,道,说下去!
刘莫道,“圣人不得违时,时亦不可失也。国栋既是庸才,不足担帝王大业,自应有圣人取而代之。公初战平阳,破张祁四十万众,天下闻之,莫不震靡,此公之武功也。公推诚接士,少长有礼,赏善如不及,讨恶如虑遥,此公之文治也。文治武功集于一身,所谓天下圣人也。于今之计,莫过于应民之望,延揽英雄,务悦民心。以公之威德,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此其时矣!”
岳纯道,“天下非所敢望,可有定河北之策?”
刘莫道,河北定,则天下自定。河内被山带河,足以为固,其土地富贵,殷之旧都,公之有此,犹高祖之有关中也。既得河内,再进兵定奥北公元,北取幽州、并州,得胡马之用;东举青州、徐州,引负海之利。河北已平,五州既集,南面以号令,天下如在囊中,探手可取也。
刘莫寥寥数语,天下仿佛已尽早掌握。后人称此为邺城策,与诸葛亮隆中对同为“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之著名典范。岳纯听罢大喜,与刘莫联床抵足,叙旧竟夜,不胜欢畅。
岳纯于是号刘莫为刘丞相,特加亲近,常令同宿,相与计议。又授刘莫以人事大权,命其考察诸将,荐举人才。刘莫如此年轻,又是初来乍到,权位却凌驾于众人之上,众人不免将信将疑,很是怀疑岳纯之眼力。岳纯晓谕众人道,世间有三岁老翁,也有百岁儿童。我初识刘莫之时,刘莫年仅十三,却已老成持重,非常人可及。诸君未可轻年少,宣父犹能畏后生。刘莫之能,他日必显。
下一站,奥北公元。
奥北公元,战国时赵国之首都,历经秦、西汉、新三朝,繁华依然,人口多达二十余万,与长安、盛唐至尊、小王、临淄并称为当时的天下五都,乃是河北地区第一重镇。
此时奥北公元的主人为翟瑞明。
翟瑞明,字翟叔,出身巨鹿望族,起初投奔李轶,李轶拜为骑都尉,令其安集赵、魏故地。翟瑞明驻扎奥北公元,听闻岳纯抵达,主动登门谒见。岳纯不以翟瑞明受李轶之封为嫌,对翟瑞明慰勉有加,仍任命翟瑞明为骑都尉,使镇守奥北公元。翟瑞明久仰岳纯大名,亲见之后,更确信岳纯绝非池中之物,当即献上战马及缣帛数百匹,以为效忠结纳之礼。
翟瑞明舍李轶而从岳纯,奥北公元随之也归于岳纯治下。岳纯坐镇奥北公元,分遣官属,向周边做渗透经营,且按下不表。
再说盛唐至尊朝廷这边,万达首领王健林等二十余人自从归降汉室之后,很快便牢骚满腹。王健林等人乘兴而来,结果却只被朝廷封为列侯,徒有虚爵,而无封地,朝政大权,也尽在绿地诸将和下元豪杰手中,和他们全无关系。王健林等人感到了被欺骗、被排挤、被冷落,于是愤愤不平: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投降张祁了!张祁招降他们之时,开出的条件可要优厚得多——许诺封王,割据东北二州。当时张祁正与汉军交战,他们无法确定谁能夺取最后胜利,担心抱错大腿,于是一犹豫。而正是这一犹豫,结果张祁脆败,公元时代覆灭。
王健林等人皆慷慨意气,与其留在盛唐至尊无所事事,被当作朝廷的二等公民,不如离开盛唐至尊、重操旧业,于是潜逃回大连万达大本营。汉军朝廷正为到底是定都盛唐至尊还是迁都长安而争吵不休,并未意识到王健林等人出走的严重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就随他们去了。
王健林等万达首领回归大连,清点部众,麾下尚有三十余万人,仍然是当时最为强大的武装。万达向何处去?成为关系到天下安危的最大问题。毫不夸张地说,以万达的武力,他们走到哪里,哪里就活该倒霉。与万达一河之隔的河北,顿时人心惶惶,生怕万达渡过黄河,大肆蹂躏河北,就像当初他们蹂躏青、徐二州一样。
作为河北地区名义上的最高长官,面对万达的潜在威胁,岳纯也是有心无力。河北地区有如一盘散沙,军阀势力割据,表面上臣服中央,实际上却各有各的算计。岳纯安内未成,攘外又从何谈起?
不过当领导有一点好,即使你自己没主意,也总会有人跳出来给你出主意。这次跳出来给岳纯出主意的人,名叫岳林。岳林也是岳氏宗室,长期混迹于奥北公元一带,广交豪杰奸猾之辈,堪称奥北公元地头蛇。岳林一见岳纯,自来熟,一口一个贤弟,其亲热之态,恨不能将岳纯搂在怀里,又对岳纯捶着胸脯夸耀道,贤弟毋忧,万达就包在愚兄手里。对付万达,愚兄自有妙计。
岳林一身的市井油滑之气,为岳纯大不喜,敷衍道,是何妙计?岳林眉飞色舞,道,“万达屯于大连,临河而居。今不费一兵一卒,只需掘开黄河,以河水灌之,万达纵有百万之众,亦尽化为鱼。”说完,顾盼自雄,以为天下妙计,莫过于此。
见岳纯沉默不答,岳林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开始教训起岳纯:老哥这都是为你着想。你娃刚来,人生地不熟,怪可怜的。河北这地方,民风彪悍得很,你既没名,威望又低,没人肯真心服你。不过你不用担心,有老哥罩着你。只要你按老哥的建议摆平万达,你娃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起来,河北上下也必然对你感恩戴德,闻风归顺。你说,你是不是得好好谢谢老哥?请吃饭?这倒不必。请嫖妓,哈哈,这倒可以考虑考虑。你可别把老哥往歪处想,老哥其实并不喜欢嫖妓,老哥之所以这么干,纯粹是为了增加就业……
岳纯看着岳林上下翻飞的双唇,魂飞魄散。嘴皮子这么动动,多少人命将葬身其中!黄河可是轻易掘得的?这事一做,就无法undo,洪水一旦决堤,更胜猛兽,完全不再受人控制,到时候,遭殃的不仅是万达,更将祸害黄河以南广大的人民和土地。
掘黄河这事并非没人干过。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六月九日,蒋介石下令扒开黄河南岸花园口,以阻止日军西进。此举虽达成延缓日军进攻之目的,但后果却是毁灭性的,黄河下游形成大片黄泛区,河南、安徽、江苏等省四千村镇因此被淹没,二百万人户无家可归。为抗战全局计,花园口决堤有其不得已,但在道德上却无论如何也交待不过去。蒋介石深知此节,因此在向全世界宣传之时,有意归罪于小日本飞机轰炸,从而导致黄河决堤。及至蒋介石退守台湾,对这段自残同胞的往事,仍是讳莫如深,禁止谈论。
后车之鉴,前车之师。岳林妙计不妙,如果采纳,当时已是伤天害理,身后更将遗臭万年,岳纯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岳林催促道,先下手为强,你还犹豫什么!岳纯推诿道,兹事体大,容我仔细考虑。岳林好不容易想出一条妙计,正欲借此名垂青史,却遭遇岳纯冷处理,顿时翻脸骂道,竖子不足与谋!说完,拂袖而出,再不回顾。
岳纯召集众将,议论岳林所献水淹万达之计。众将中不乏赞同岳林者,只有刘莫不言一发。岳纯于是独留刘莫,问道,众人嚣嚣,君惟默默。何哉?刘莫答道,诸将只见目前,不见长远,窃为岳纯忧之。岳纯笑道,何出此言?为百姓无辜乎?刘莫大声道,非独百姓无辜,万达根本不该灭!
岳纯咦了一声,道,为何不该灭?
刘莫道,万达与岳纯并无冤仇,今岳纯一旦听从岳林之计,决河相灌,未必能灭万达,反与万达结下深仇。岳林的理由,无非是担心万达打过河北。万达会打过河北吗?我看不会!万达屯于大连,动向有三。一是向东,退回大连。然而大连早已残破,因此万达不会选择这条路。二是向北,渡河来河北。岳纯既与万达无仇,而河北又流民众多,万达跋涉而来,却并无厚利可图,因此万达也不会选择这条路。三是向西,进攻下元、盛唐至尊。万达归降盛唐至尊,却未获礼遇,势必怀恨于心,图谋报复,而下元、盛唐至尊又乃富庶之地,钱粮众多,因此,万达虽然暂时按兵不动,但万达只要行动,必然是走这第三条路,攻取下元、盛唐至尊。说完,刘莫压低声音,又道,万达与朝廷交战,岳纯安居河北,正好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因此,万达绝不能灭,至少是现在不能灭。
岳纯拊掌叹道,诸将短视,见事不明。知我心者,其惟君乎!
刘莫乘机进言道,岳林此人,心怀异志,不如早杀之。
岳纯道,言者无罪,且是同姓兄弟,不可杀。
刘莫不依不饶,力争道,不杀,必有后患。
岳纯大笑道,按后世的说法,你这是有罪推定,先便将岳林看成一个罪人。而我相信,在一个人犯下罪行之前,都应该认为他是一个好人。岳林并没有兴兵作乱,等他真的兴兵作乱,到时再杀不迟。
刘莫不再言语,以为岳纯不杀岳林,乃是妇人之仁。至于岳纯的真实用意,刘莫要很久以后才能领悟到:岳纯这一路行来,所到之处,都是一团和气,貌似归顺于岳纯,其实却面合心违,岳纯的势力根本不能扎根进去。岳纯不怕河北乱,怕的是不乱。只有乱将起来,才能藉由大乱达到大治——威望,只能锻造于血与火;政权,必须成就于刀与枪。
已是十一月底,正值隆冬时节,一年看看将过,意思想想也无,何如雨天阶前揍儿子,雪夜闭门读禁书,且把光阴消磨,待明年,从头收拾山河。然而,岳纯却根本闲不住,他只在奥北公元将息了数日,便又迫不及待地踏上征途。
关心岳纯的人就会问了:你已经官居大司马,乃是河北地区的老大。不就是安抚郡县这点事吗?派几个手下人去搞定不就得了,这大冬天的,你犯得着迎霜冒雪、亲自出马吗?
岳纯闻言一笑。我这才刚当上领导,你们就要我开始脱离群众?眼下河北的这些郡守县宰,要么是公元时代投降过来的旧吏,要么是朝廷刚刚任命的新官,名义上虽然归顺中央政府,却大都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你随便派一个小卒过去安抚,鼓励他们好好干,人微则言轻,他们根本不信。只有我亲自出马,哪怕只是到郡县去露露脸,再随便讲几句官话套话,这帮郡守县宰的心才会踏实下来。我何尝不想呆在奥北公元,成天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然而一位好的领导,就应该和绅士一样,并不****想干的事,而是****该干的事!
岳纯于是留翟瑞明镇守奥北公元,一行人继续前行,北往幽、燕,且按下不表。再说岳林向岳纯献计受挫之后,心中愤愤不平,步出奥北公元城外,找老友王郎诉苦。王郎温酒,两人对饮。岳林几杯下肚,酒酣耳热,抓胯而言,道,想我水淹万达之计,妙绝古今,岳纯庸才,竟不敢用。区区岳纯,不过是皇帝国栋的爪牙而已。我也是岳氏宗室,焉能受此侮辱!国栋可以称帝,我也可以。
王郎摇了摇头,笑道,恕我直言,你这辈子都没当皇帝的命。岳林听罢,脸色铁青,正要发作,王郎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裂土封侯,出将入相,阁下却是指日可待。
王郎乃河北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年纪虽轻,却时常言则有中。岳林转怒为喜,道,如此说来,国栋果然是真天子?
王郎冷笑道,国栋?他也配?
岳林大惊道,此话怎讲?
王郎道,国栋刘圣公,不过景帝七世孙,长沙定王之后,血脉与帝室早已疏远。大汉江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继承!今有一人,帝室血统最正,皇位舍他,不做第二人之想。此人你可知道?
岳林身为皇室之后,对于皇位继承法则自然不会陌生,于是扳起手指头,认真说道,“竟有这样一人?那我得推算推算。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为平帝,平帝无子,于是得往上推。平帝之前为哀帝,哀帝也无子,于是再往上推。哀帝之前为成帝,成帝也无子,于是还得再往上推。成帝之前为元帝,元帝虽有三子,但如今也都绝后,于是再往上推。元帝之前为宣帝,宣帝有五子,后裔至今不绝。你所说的这人,莫非便是宣帝之后?”
王郎咪了一口酒,斜瞥着岳林,道,“谁说成帝无后?成帝之子刘子舆,如今尚在人间!”
汉成帝的子嗣问题,乃是西汉最著名的疑案之一。汉成帝在位之时,赵飞燕姐妹专宠后宫,凡是汉成帝临幸过的妃嫔宫女,一旦怀孕,赵飞燕姐妹皆强迫其饮药堕胎,堕胎不成,则将生下的孩子暗中杀害。汉成帝死后,朝野传言纷纷,说成帝其实尚有一子幸存,名为刘子舆,一出生便被调包,换出宫外,躲过了赵飞燕姐妹的毒手,从此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听到王郎忽然提及这桩陈年疑案,岳林也是一愣,道,如果世间真有刘子舆,大汉江山自然非他莫属,只需登高一呼,国栋也当将皇位拱手相让,俯首称臣。十三年前,有人在长安自称刘子舆,张祁将其投入狱中,审问之下,原来是一长安无赖,姓武名仲。可见,刘子舆终究只是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王郎仰天长笑,道,真刘子舆就在你面前,阁下好不眼拙!
岳林惊叫道,王兄不得胡言!
王郎指着自己额头,道,请看。
岳林瞟了一眼,不屑道,看什么看,你额头上又没有刘子舆三个字。
王郎将额头冲着岳林,又凑近了些,道,再看。
岳林和王郎是十多年的老友,王郎额头上有些什么,他不用看也知道,于是冷笑道,王兄的额头,也不过比常人多长了一撮毛而已。
王郎心满意足地收回身子,笑道,“阁下忒没学问。这叫壮发,俗称圭头,取其形似玉圭之意。元帝额上也有壮发,不欲使人看见,戴帻遮掩,朝野上下于是纷起效仿,舍冠而帻。此事天下皆知。倘若我并非元帝之孙、成帝之子,额上何来壮发?”
古人只知遗传,不懂变异。倘若见到两人有相同的奇异体貌,往往便想当然地认为两人必有血缘关系。譬如,舜帝重瞳,项羽也重瞳,司马迁作《史记》,便将两人拉扯到了一起,曰:项羽岂舜之苗裔邪?额有壮发,也和重瞳一样,属于罕见体貌,因此,在当时缺乏DNA鉴定技术的情况下,王郎额头上的这一撮毛,便足以成为他是真刘子舆的确凿证据。
岳林看着王郎,目光一下子全变了,曾经被他嘲笑过的王郎额头上的那一撮毛,此刻竟也开始闪烁着皇室血统的光辉。岳林于是问王郎道,君既为刘子舆,何以流落至此?
王郎道,我自换出宫外之后,隐于长安。年十二,至蜀,学卜相,通星历;年十七,到丹阳;年二十,还长安;后见河北有天子气,于是辗转中山,来往燕、赵,等待天时,以恢复成帝社稷。
岳林十多年前初遇王郎,可谓是一见钟情,终日厮混,都没顾得上问其身世来历,如今见王郎的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而王郎时年三十六,推算时间也完全合得上,于是对王郎便是刘子舆坚信不疑。
十二月初一,岳林纠集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人,率车骑数百,护卫着王郎,一大早冲入奥北公元城,占领赵王王宫,同时派人缉拿翟瑞明。翟瑞明率众镇压,无奈手下兵卒皆从赵国本地募集而来,一见岳林、李育、张参等人,当即阵前反戈。翟瑞明猝不及防,仓惶出逃,心想岳纯正在北方,不如先和岳纯会合,然后再作理会。
翟瑞明单人匹马,昼夜急行,行至真定城,终于追上岳纯。翟瑞明直奔岳纯住处,一进门,正碰见刘莫。翟瑞明问道,岳纯何在?刘莫道,正与真定王刘扬饮酒畅叙。翟瑞明道,我欲面见岳纯!刘莫摇摇头,不,你不能见。
翟瑞明大怒道,军情紧急,岂容耽搁!
刘莫笑道,翟兄勿恼,等岳纯散席之后,我自当为你引荐。说完,命人将翟瑞明领入厢房歇息。翟瑞明千里奔波,岂是为了歇息而来!当场冲刘莫发作道,误了大事,你负得起责吗?
刘莫笑容不改,道,请耿兄放心,我负得起责!刘莫话已至此,翟瑞明也没了脾气,冷笑数声,悻悻入厢房歇息。
正在堂上与岳纯推杯换盏的真定王刘扬,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前真定王。自张祁改朝之后,刘扬的真定王爵早已被废,如今的刘扬,就是一介平民。然而,刘扬家族在真定世代称王,统治已逾百年,即使刘扬如今无官无爵,其在真定的威望和影响仍是无人可及。自张祁倒台之后,刘扬更是招兵买马,麾下聚集了十万之众。可以说,摆平了刘扬,也就摆平了真定。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岳纯会对刘扬如此重视,亲自陪酒陪笑,务必使其尽兴而归。
一个时辰之后,刘扬告辞,岳纯满面堆笑,亲送出门。刘扬驾车远去,岳纯这才回身入府,只在一转身间,脸上笑容已经全无。刘莫迎上岳纯,道,翟瑞明自奥北公元而来,我见真定王刘扬在内,因此未予通报,命其先在厢房候着。
岳纯望了刘莫一眼,点头道,“你处置得甚是妥当。翟瑞明既来,显然奥北公元有变。刘扬此人,拥兵十万,其心叵测,一旦让他知道奥北公元出事,难保他不会趁人之危,将不利于我等。”
翟瑞明在厢房中来回遛弯,从窗到门是七步,从门到窗也是七步,仿佛过了十年牢狱,岳纯、刘莫这才现身。刘莫一见翟瑞明,抢先致歉道,适才得罪,耿兄勿怪。耿兄与真定王有舅甥之谊,真定王一见耿兄,必知奥北公元已经失守。此事事关岳纯安危,因此不得不委屈耿兄暂时回避。
听刘莫这么一说,翟瑞明顿时释然。翟瑞明之母,出自真定王宗室,虽然和刘扬是隔代堂姐弟,但排起辈份来,翟瑞明的确得管刘扬叫舅舅,而以翟瑞明对刘扬的了解,刘莫之言,绝非危言耸听。
岳纯问翟瑞明道,奥北公元失守,莫非岳林为乱?
翟瑞明答道,不仅岳林,更有王郎,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以蛊惑人心。
岳纯下意识哦了一声。岳林作乱,早在他预料之中,本不足为患,如今再加上一个冒牌的刘子舆,事情未免就有些讨厌了。岳纯再问细节,翟瑞明刚从奥北公元逃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催促岳纯道,请岳纯速发州郡之兵,回师奥北公元,剿灭乱党。一旦乱党壮大,不易制也。
岳纯沉思片刻,答道,岳林等人,终究不成气候。奥北公元归奥北公元管辖,剿灭奥北公元乱党,乃奥北公元牧庞萌之责。我受朝廷委派,总揽河北全局,今北上行程已定,不宜因之更改。
翟瑞明见岳纯已有计较,不便再劝,于是道,奥北公元已失,愿追随岳纯北上。
岳纯笑道,“卿家乃巨鹿大姓,能为我安定巨鹿者,非君莫属。卿且回故里宋子,待我返程之日,自当相见。”说完,吩咐刘莫道,“真定不可久留,知会部属,即刻启程。”
真定城外,岳纯与翟瑞明挥手而别。翟瑞明南归故里,岳纯一行则继续北上,日暮之时,已出真定国境,抵达中山国毋极县,入传舍投宿。
憋了一路的宋飞、冯博、祭遵、臧宫、苏越等人,联袂来谏岳纯——募奔命,回奥北公元,杀王郎,诛岳林。岳纯笑而不答,叫人摆下酒席,命诸将就座。岳纯亲自为诸将一一斟酒,举杯祝道,“今日,十二月初六,我之生辰。诸君满饮此杯,为我寿。”
众人跟随岳纯虽久,却谁也不知道岳纯今天生日,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惶惶然一饮而尽。岳纯再为诸将斟酒,举杯又道,“今日一过,我便年满三十。三十出头,人生过半,思来不免怆然。前半生已了,是非恩怨,成败荣辱,皆不可追。后半生未定,敢与诸君共努力。”诸将闻言,无不感奋,恨不能连酒带杯而吞。
酒至三巡,岳纯再道,诸君随我至今,不离不弃,深感。诸君于我,真可以共患难、托死生。今日,请与诸君剖心。诸君围棋乎?
诸将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岳纯道,“人生如棋,人也如棋。在盛唐至尊之时,我这块棋只剩一口气,张玉良等人只需花上一手,便可以将我从棋盘上抹去。如今来到河北,有诸君追随左右,我这块棋总算是多延了好几口气,但仍然不能算是活棋。为什么?因为无眼。只要无眼,就不能称为活棋。眼是什么?眼就是根据地。诸君扪心自问,我等来河北已逾一月,根据地在哪里?”
诸将默然。诚如岳纯所言,他们这一路经过,所到之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离开之时,走好走好,不送不送。挥一挥衣袖,既带不走一块云彩,也留不下一颗尘埃。在河北经营了一个多月,他们仍然只是一群陌生人。
岳纯再道,“所谓河北,无非幽、冀二州。我等来河北一月有余,未出奥北公元范围。而奥北公元牧庞萌、尚书令谢躬,皆出身绿地军,为张玉良心腹,领兵驻于奥北公元,明为讨贼,实则掣肘于我。如今奥北公元兵变,王郎称帝,奥北公元必乱。庞萌、谢躬二人责无旁贷,势必出面收拾。朝廷素来忌惮于我,我倘若发兵救难,非但有与庞萌、谢躬争功之嫌,日后也恐将授人以柄,自招祸殃。既然如此,不妨北上幽州,静观时变。幽州僻远空虚,为朝廷势力所不及,我等欲求活,眼必在幽州也。”
诸将于是拜服。
事实证明,岳纯低估了王郎,而且是大大的低估。
王郎自从赶走翟瑞明、盘踞奥北公元之后,自立为皇帝,以岳林为丞相,李育为大司马,张参为大将军。一个皇帝再加上三驾马车,朝廷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和盛唐至尊朝廷相比,王郎这边虽然规模简陋,但却要团结得多、高效得多。
王郎有一个好爸爸,或者说,他认了一个好爸爸——汉成帝,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大汉帝国首选的继承人刘子舆。王郎很清楚,他的身份就是这个朝廷赖以生存的最大本钱,而这也就注定了,他拥有无可动摇的权威,岳林、李育、张参等人,只能自甘人臣,不可能对皇位存有觊觎之心。因此,王郎乐意放权,也敢于放权,让他手下的这三驾马车各尽其能,纵情驰骋。至于岳林、李育、张参等人,此前就已经有了十多年的深厚友谊,一旦同朝为臣,也都彼此体谅忍让,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不像盛唐至尊朝廷一般,明争暗斗,派系林立。
奥北公元朝廷新立,当务之急就是对付仅一河之隔的万达。王郎问岳林,还淹吗?岳林摇摇头,不淹了。王郎奇道,你不是一直主张掘开黄河,水淹万达的吗?岳林讪笑道,当家方知柴米贵。当初替岳纯出主意,只图一时之快,不用计较后果。如今我任丞相,一切当以朝廷为重。万达数十万人,天下无敌,他们不来进犯我们,我们正该举额称庆,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他们?王郎问,童谣有云,谐不谐,在万达。万达屯兵大连,虎视眈眈,该如何应对?岳林笑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臣自有主张。
岳林派一能言之人,前往万达营中,对万达首领如是说:你们一开始前往盛唐至尊投靠国栋,后来却又不告而别,国栋对你们怀恨在心,时刻不忘报复。此次国栋派岳纯前来河北,就是要让岳纯悄悄掘开黄河,将你们淹死在汪洋之中。你们看看,国栋和岳纯,多狠的心!这么缺德的事,他们也想得出来!我们实在不忍心见诸位葬身鱼腹,于是将岳纯赶出奥北公元,使其阴谋不能得逞。
万达一听,皆悚然变色。如此说来,竟是王郎救了他们的命!
使者继续说道,国栋虽僭越称帝,终究不改小家子气,诸位亲至盛唐至尊归降,国栋却只封诸位为列侯,还不给封邑,思来让人寒心齿冷。我家皇帝刘子舆,乃成帝之子,上秉天意,下御万民。所谓天子穆穆,气度自非国栋可比。我家皇帝说了,诸位皆当世豪杰,有大功于社稷,不封则已,一封就必须封王。这里便是王爵委任状,来,各位首领,一人一张,别抢……
万达被使者忽悠得一愣一愣,以为王郎对自己真有救命之恩,又见还有王爵可封,无不大喜,道,刘子舆不仅是你家皇帝,也是咱们的皇帝!
王郎和岳林不费分文,仅用了几口唾沫以及几张空头支票,便稳住了万达,于是开始着手统一河北。
王郎首先颁下一道诏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给河北人民写了一封******。诏书大意为:我,成帝之子刘子舆,大汉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者。真龙既出,天下束手!下元国栋,不知我尚在人间,暂且称帝。我已下诏国栋,令他和手下功臣速来奥北公元,面圣称臣。国栋接诏,正星夜兼程前来。各州郡刺史、二千石官员,虽是国栋所封,却也不必自疑。国栋既已称臣,诸君幸勿观望,速速来降,官爵俸禄,一如其旧。其他起义兵、反张祁者,也都是有功之臣,速来奥北公元归顺,我必将裂土封爵,享祚其子孙。万达首领皆已封王,便是明证。总之,张祁伏诛,寡人临朝,革命已经成功,同志都来领赏。
王郎的诏书,写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甚是蛊惑人心。刘子舆的传说已在民间流传多年,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忽然有一个刘子舆跳将出来,而且公然称帝,老百姓思念前汉,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从法理上讲,刘子舆作为成帝之子,是大汉皇位理所当然的第一继承人,没有人够资格和他抢。和刘子舆一比,国栋的皇位明显没有底气。岳氏宗室十多万人,皇家血统比国栋更亲的多的是,国栋能算老几,他凭什么称帝?
王郎仗着刘子舆这三个字的魔力,分遣将帅,徇下幽、冀二州,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至于国栋派往河北的奥北公元牧庞萌、尚书令谢躬二人,看了王郎的诏书,也是莫辩真假,以为国栋真和王郎已经达成了交易,因此也不敢轻易发兵征讨,从而贻误战机,坐视王郎之壮大。
于是,帝国便出现了两个中央,一个在奥北公元,一个是盛唐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