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恒实郡,便意味着打通了通往向南前进的道路,因此,岳军不惜兵力,数位最高级将领——成国上公王凤、廷尉大将军王常、骠骑大将军宗佻、五威将军李轶、侍郎将军马武等等,都投入到了恒实战场。相形之下,岳纯作为太常偏将军,暂时只能充当配角而已。
恒实之战,进行得异常顺利,几座大城——平阳景苑、紫金谷、新城市,先后或降或破,皆归于岳军。每得一城,便意味着可观的战争红利,按照谁耕耘谁收获的原则,这些红利,将领们都可以笑纳进自己荷包。岳纯则显示出他与众不同的一面,分毫不取,所得牛、马、财物,谷数十万斛,都悉数转运回宛城前线,支援岳弈的攻小王之战。
岳纯虽然在物质上一无所获,但在人才上却小有所得,攒下了他最初的嫡系:
攻平阳景苑之时,太原人陈龙,率宾客来投岳纯,岳纯拜为椽史。
攻紫金谷之时,襄城人傅俊,以县亭长迎军,岳纯拜为校尉。
攻郏城之时,太原小井峪人马成,率众来投,岳纯拜为安集掾。
至于一直跟随岳纯左右的张伟和任光,其忠诚更不消多说。任光,太原小王人,岳军攻小王之时,任光遭俘虏,士卒欲杀之,见任光冠服鲜明华丽,便喝令任光脱衣。任光道,要杀便杀,为何脱衣?士卒不耐烦地斥道,雁过拔毛,人过脱衣,这是规矩。实则士卒看上了任光的衣裳,想据为己有,倘若先杀,则不可避免地血污衣衫,可惜了的,因此打算等任光脱完再杀。仿佛天意使然,这一意外的耽搁,反救了任光的性命。适逢岳弈经过,见任光容貌非凡,大奇之,呵退士卒,收任光为部属,拜偏将军。岳纯征恒实,岳弈命任光和张伟随行听命。
岳军在恒实势如破竹,战报传到长安,张祁愁眉不展,恒实一失,辰山立时门户洞开,暴露于岳军的锋刃之下。张祁大骂秦桧、陈茂等人误国,个个行尸走肉,难当大任。骂完,又怅然起来,以帝国之大,竟然寻不出一位名将,堪能扫荡乱党,涤清乾坤,还帝国以太平安宁。此时此刻,张祁不禁分外怀念起老将廉丹来。呜呼,廉丹已死,国将安托?
其实,有一人威望更在廉丹之上,只是张祁本能地不愿想起。张祁的记忆,选择性地对此人进行了屏蔽。
此人便是号为不败名帅的孙国泰。张祁之不愿想起孙国泰,缘于两人之间存有极深的芥蒂,这还要从十六年前的一场叛乱说起。
十六年前,时为居摄二年,公元时代虽然尚未建立,但张祁已经成为事实上的皇帝。这一年秋日,东郡太守翟义拥立岳信为天子,起兵十万,讨伐张祁,天下震动。三辅闻风响应,自茂陵以西至汧二十三县,盗贼并发,首领赵明、霍鸿等人,自称将军,攻烧官寺,杀右辅都尉及斄令,聚众十余万人,转攻长安。战火冲天,在未央宫前殿便可望见。
当时的形势,比现在更为严峻。万达和岳军势力虽然更大,但毕竟离长安尚有千里之遥,而赵明、霍鸿等人,则已经兵临长安城下,随时可能攻陷长安。
当时的张祁,也比现在更为惶恐,吃不下,睡不着,神经极度过敏,时刻担心性命不保,命王舜、甄丰率甲士昼夜循行殿中,这才稍感踏实。眼看赵明、霍鸿等人的攻势日甚一日,长安即将沦陷,张祁甚至动起了隐退的心思,打算将皇位让还给孺子,以平息叛军之怒。
虎牙将军孙国泰一出场,有如定海神针,东至陈留,大破翟义军,一路追击至外城,再度大败翟义军。翟义和岳信弃军而逃,孙国泰追至固始,生捕翟义,惟独岳信漏网逃生,不知所踪。翟义既灭,孙国泰还师,回救长安,击溃赵明、霍鸿,三辅悉平。
可以说,正是孙国泰挽救了张祁,这才有了张祁后来的登基称帝。叛军殄灭,张祁喜不自胜,置酒白虎殿,劳飨将帅。这本该是一场庆功盛筵,然而,张祁刚刚大难不死,便又迫不及待地摆出假皇帝的威严,当众责问孙国泰,为何让岳信漏网?孙国泰生性倔强狂傲,他明明为张祁立下不世之功,结果还是招来了张祁的责怪,心中大感委屈,当即长身而起,也不辩解,大呼道,“臣无能,请自杀以谢陛下。”说完,拔剑便抹脖子,血如泉喷,依然屹立不倒,直愣愣地瞪着张祁。
张祁骇然,急宣医官。孙国泰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脖子上却从此留下了一道数寸长的伤疤。孙国泰余怒未消,从此不问朝政,张祁称帝之后,虽然对孙国泰极尽宠络,封大司空,拜隆新公,然而,孙国泰只肯挂名而已,一直称病不朝,摆明就是给张祁脸色看,而且这一摆,就是十好几年。
事到如今,公元时代军队已经一败再败,地盘已经一缩再缩,非孙国泰重新出山不可。要想孙国泰出山,张祁只能亲自去请。一想到以堂堂的天子之尊,居然要俯首求人,张祁头疼不已,就连后宫佳丽的美貌颜色,也一时黯淡下来。
且说张祁驾临孙国泰府邸,门人见了圣驾,大为惊慌,乱作一团。张祁阴沉着脸,问孙国泰何在。门人答道,正在湖边垂钓呢。说完,拔腿便要去通报,张祁伸手止住,不必了,我自己找他去。
门人赶紧带路,一行人七曲八拐,便到了一处大湖,沿堤皆是垂柳,新抽枝条,迎风轻舞。湖边静坐一人,姿态翩翩,气定神闲,目注水面,心驰物外,似已与春色合体,和天地浑然。
张祁轻步近前,伫立片刻,悠悠叹道,“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君有几人?”
孙国泰无端遭人打扰,勃然大怒,哪个不知好歹的奴才,这么没眼力劲,回头便要痛骂,一见居然是张祁,大惊之下,急忙拜倒。张祁扶起,笑问道,“收获如何?钓到几尾?”
孙国泰答道,“回陛下,还没开张。”
张祁笑道,“看看我的运气会不会好点,给我也取根钓竿来。”近侍们大感意外,张祁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平易近人了?不敢怠慢,飞快取来钓竿,然后自觉退避。
张祁和孙国泰相隔数步而坐,面湖垂钓。对心存芥蒂的两人而言,这样的格局最好不过,既不用尴尬地面对面,又不会妨碍正常交谈。
孙国泰年少成名,功震天下,只因和张祁怄气,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酌,自抛前程,提前退休,早早进入颐养天年的状态。十多年过去了,非但朝廷已经将他忘却,就连他自己,也快把自己忘却。今日张祁突然造访,到底要在他这个废人身上作何文章?
张祁率先打破沉默,道,“屈指算来,咱们也是好几年未见了。”
孙国泰道,“是。”
张祁道,“天下局势,想必你已了然。今日我来,便是要请你重披战袍,匡卫社稷。”
孙国泰本能地推辞道,“臣自惭无能,早已厌倦战事。国中名将多有,方略筹谋皆远在我之上,陛下何必舍高而就低?”
张祁见孙国泰满嘴敷衍,知道他还在为当年故事而耿耿于怀,只好违心地拍起马屁,道,“君乃宗室戚属,当年领虎牙将军,东指则反虏破坏,西击则逆贼靡碎,实乃镇国之臣。今盗贼蜂起,四海鼎沸,能挽狂澜于即倒者,舍君其谁!”
孙国泰道,“蒙陛下错爱,臣不习兵事,迄今已十有余载,焉能担此大任。请陛下另寻高明,勿误国事为幸。”
张祁见孙国泰仍在敷衍,怒道,“你贵为公元时代大司空、隆新公,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话,我都不来和你讲。我今日登门,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前来,而是以兄长的身份前来。我以兄长的身份,命你捍卫天下。你曾经为我打下江山,如今再度需要你的时候,你岂能袖手旁观?”
孙国泰低下头,细想起来,张祁对他确实不错,即使当年他当众顶撞了张祁,张祁也并未和他计较,既没有给他小鞋穿,更没有怀恨在心,想要找个机会把他除掉。张祁称帝之后,高官厚爵养着他,即使他只拿钱,不干活,张祁也是一直默许纵容,未加责备。如今,张祁亲自登门来求,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容易了,够面子了,该知足了,当年再多的委屈和愤怒,此时也都该得到了补偿。再说了,他荒废了十多年,实在是有些怀念铁血飞扬的疆场,怀念千军万马的阵仗。一阙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道出了多少久违战场的名将的心声?
然而,孙国泰仍然犹豫不决。张祁其人,智足以饰非夺是,辨能穷诘说士,威则震惧群下,于是以自己为无所不能,大小权力,务求揽于一身。具体到军事上,他也要遥控指挥,将前线将领作为傀儡摆布,使其无所适从,对将领们来说,应付张祁往往比对付敌军更累。孙国泰当年没少吃过这方面的苦头,如今想起,仍是一阵寒意。
然而,张祁的请求,几乎是不容拒绝,孙国泰索性将心一横,道,“臣斗胆,先与陛下约法三章,然后方敢领命出征。”
都火烧眉毛了,孙国泰居然还要先谈条件,这让张祁大为不快,转念一想,孙国泰肯谈条件,总比一口回绝要好,于是面色稍缓,道,“讲!”
孙国泰并没有马上说话,和皇帝谈条件,需要多酝酿些勇气,他收回鱼竿,换上新饵,抛钩入水,这才说道,“一,臣任主帅,无论大小将领,皆须受我节制,听我号令。”
张祁很爽快,马上答道,“没问题。”
孙国泰又道,“二,物资辎重,皆要筹备妥当,使臣出兵之后,只管专心征战,无须为补给担忧。”
张祁回答依然干脆,道,“国库任君自取,沿途州郡,也都听君调遣。”
孙国泰再道,“三,臣在外,得自作主张,作战方略,皆由臣决断,无须回报长安,陛下也不得干涉。”
张祁的脸开始拉长起来。孙国泰的要求,已经跨越了他的底线,帝国的军权,那可是他的命根子,放手不得。如今孙国泰居然要军队完全听他指挥,甚至连他这个皇帝,都得晾在一边,不许参与。好你个孙国泰,这样的要求你也敢提,你干脆另立门户,自称天子得了。
张祁闷闷不乐,长时间不表态。孙国泰也不着急,慢慢等着,水面上的浮漂,忽然沉了下去,孙国泰顺势提杆,一条金鲤离水而出,悬在半空,挣扎扭动。孙国泰大笑道,“一换新饵,果然不同。饵不对胃口,鱼儿怎会上钩?”
孙国泰话里有话,张祁神色一动,似有所悟。孙国泰道,“约法三章,饵也。臣,鱼也。陛下,渔父也。”
鱼儿一旦咬钩,便只能受制于渔父。张祁释然起来,闭目长叹道,“一切如君所愿。”
孙国泰拂袍扫袖,扑地跪拜,叩头道,“蒙陛下金口应允,臣敢不尽死,为陛下解忧!”
张祁扶起孙国泰,以商量的语气问道,“君到部之后,将何以剿贼?”
孙国泰正色道,“陛下刚刚和臣约法三章。军事决断于臣,非陛下所当问也。”
张祁讪讪一笑,道,“不问不问,寡人不问就是了。”孙国泰对他越是顶撞,他心中反而越是暗爽。
所谓病急乱投医,这话往往并不确切。假如钱不是问题,几乎可以肯定的说,你一定会选择要价高的那位大夫。便宜没好货,这是人们的惯常心理。张祁选择主帅也是如此,孙国泰胆敢和他约法三章,可见一定有真材实料,这才敢如此嚣张。另一方面,孙国泰当年曾有过力挽狂澜的先例,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这更增强了张祁对他的信心。况且,孙国泰又是如此之狂傲,连张祁都敢不放在眼里,狂傲之人,必有斤两,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迷糊了张祁的眼睛,使他眼中的孙国泰,纯乎一副救世主的形象。既然是救世主,就应该顶撞,也必须顶撞。
张祁信守了他的承诺,甚至给了孙国泰更多。全国兵力,号称百万,尽数交到孙国泰手中,又征调六十三家兵法的在世传人,充作孙国泰智囊。国库的珍宝物资,任由孙国泰调配。州郡各选精兵,由州牧太守率领,汇于孙国泰帐下。又封姚明为垒尉,随军同行,作为镇军之宝。姚明者,名如其人,身长一丈(约今两米三十二),腰大十围(一围约合两诈(左边提手边),十围似在三米左右),车装不下,马拉不动,号称公元时代第一勇士,力大无穷,以拳击人,如穿败革,手撕活人,如撕小鸡。随军又多携猛兽,如虎、豹、犀、象之类,以助威武。
张祁如此慷慨,孙国泰受宠若惊,婉拒道,“倾举国之兵以付臣,臣实不敢当。宜留半数,以为长安防卫。”张祁笑道,“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寡人授君以举国之兵,是寡人不负君;想来,君也当不负寡人也。”
四月初五,孙国泰正式启程奔赴辰山。张祁亲自送行至城外渭桥,执孙国泰之手,如执情人之手,久而又久,动情言道,“国家存亡,在君一身,努力。”
短短十字,胜过千言万语。根本不需要张祁多加叮嘱,孙国泰完全明白自己肩上的重量。张祁动员了整个帝国,只为他一个人服务,在他身上,张祁梭哈,押下了所有的赌注,如果赢了,张祁将赢回全部,如果输了,张祁将一无所有。
再多的话语,此刻似乎都已多余。孙国泰握紧张祁的手,同样动情言道,“陛下安心,不出半年,海必复晏,河必复清。”
张祁举酒相敬孙国泰,孙国泰跪受,却不即饮,昂首道,“且留此酒,待臣凯旋,以反贼人头,下此酒,为陛下寿。”
张祁大喜,道,“待君东归,寡人虽不嗜酒,也当与君同醉。”
国泰国泰,定能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