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相对论,爱因斯坦曾有一个有趣的比喻:“一个男人与美女对坐一小时,会觉得似乎只过了一分钟;但如果让他坐在热火炉上一分钟,会觉得似乎过了不只一小时,这就是相对论。”
事实上,东汉王充早倡此义,其《论衡》有曰:“治国之日舒且长,乱国之日促以短。”同为时间相对论,而王充所言犹为惨烈。
纵观中国历史,盛世少见而乱世常有。欣逢盛世,自可悠哉游哉,不知老之将至。生遭乱世,每一天都可能是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怎不痛感时间如梭,光阴苦短?
而乱世之无情更在于,尽管人们被迫承受苦难,却根本无法悲伤,而且也来不及悲伤,因为往往有更多更大的苦难,很快便将继续强加于他们的身上。
且说小井峪大败之后,岳弈忽然萧条了许多,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容,开始变得沧桑而沉重。这是岳弈一生中最为艰难的时期,此次死伤过半的惨败,他身为统帅,必须负最大的责任。
对于部下的死伤,岳弈其实早有心理准备,既然是战争,便免不了要死人,只不过有时死的人少,有时死的人多罢了。这是复国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甚至以为,为了他伟大的复国理想,死再多的人,也终究是值得的,而那些有幸为之而死的人们,也将因此而永垂不朽,于地下获得光荣。
岳弈原本以为,他的心脏已经足够巨大,他的神经已经足够坚强。尽管大军一动,万命所悬,而他依然能够做到心如止水、置于度外。不惜再多的人命,不惮再大的伤亡,一切为了最终的胜利,这才是统帅必备的素养,这才是胜负师该有的气质。
然而,真要做到这点,又谈何容易!
当岳弈败退回西山之时,一路望去,皆是哀哭之人,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早上还曾一起出发,而现在,不过两三个时辰,便命丧黄泉,永远留在了小井峪,再也不会回来,而他们连为之收尸也不能,只能任其暴露于冰冷的大地,沦为野兽和虫蛆的食物。
岳弈低头打马,不敢直视那一双双悲戚的眼神。而越是接近西山城,气氛越是低沉哀伤,景象越是目不忍睹。数千阵亡者的父、兄、妻、子们,四处燃起火堆,焚烧死者生前的衣物用具,以为简陋的祭奠。他们一边烧着,一边望火而哭,哀恸之声,响动天地,等见到岳弈,又纷纷围拢过来,哭号于岳弈的马前。岳弈也是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岳弈收拾残众,清点伤亡,及处理完毕,已是夜幕低垂。岳弈勉强回到帐中,却难以入睡,方圆数里,皆是彻夜的哭声,无一刻断绝。
更让岳弈心乱不已的是,就在他的帐前,岳氏宗族正为失去的亲人聚哭招魂,其词曰:“魂兮归来!汝从岳弈出征,今岳弈归,而汝竟死矣。魂若识路,何不与岳弈同归?归来归来!归来归来!”
招魂之词,字字如针,直扎岳弈之心。面对宗族的责备,岳弈根本无力辩解。是他生拉硬拽,硬将宗族卷入这一场复国之战,现在,数百宗人因此而死,他无法向宗族交待,他也无法向自己交待,因为这些死者,同样也是他的兄弟、他的亲人。
漫天之哭,倾盆之泪,此时此刻,又有谁的心能不为之柔软、不为之疼痛?
岳弈何尝不欲痛哭?自起兵以来,他先是丧母,此刻又死了二弟岳仲、二妹岳元,都是最亲的亲人。然而岳弈深知,眼下绝非痛哭之时,别人都可以哭,而他不能。对他来说,如今最为迫切的,并非是为死者尽哀,而是为生者打算。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有几个少年,不曾有过如此豪壮的梦想?拜将封侯,领铁骑千万,纵横天下,掌中剑,胯下马,黄沙百战穿金甲。驰骋疆场罢,杀人乱如麻。
然而,从来没有一个少年会这样说:我的梦想是作为一名士兵,勇敢地冲入敌营,未及杀一人,自个先毙命,只要能成为一具荒凉的尸首,就已是最大的满足。
而事实上,这些少年一旦上了战场,他们沦为尸首的可能性,要远远大于成为将军。然而少年们不管,在梦想中,他们总偏执地相信自己有着金刚不坏不身,而刀剑也都长着眼睛,不会伤到自己,只会杀死敌人。
是的,他们不曾上过战场,也未曾感受过战争之残酷。关于战争,古希腊诗人品达有诗云:
“未亲经者,闻战而喜;曾身历者,闻战则悲。”
诚然,当这些少年经历过战争的洗礼,看多了残肢断臂,见惯了尸横遍野,他们这才能真的体会到战争之恐怖、生命之脆弱,于是热血开始冷却,幻想逐渐破灭。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然而,大部分人终究只是普通人,你能指望他们有多勇敢?你又如何能够强求他们必须勇敢?一将功成万尸枯,所谓的战神,就牺牲者而言,又何尝不是战魔?
英帅威灵顿公爵,滑铁卢一役大败拿破仑,名扬全欧洲,而凯旋之后,他却伤感地叹道:战争中有两事最惨,首先是打了败仗,其次是打了胜仗。
无论胜败,必将有无数性命因此死去。必使无战乎!然而,对岳弈来说,无战根本不可能,官兵必将乘胜追击,要将他所率领的部队剿灭干净。即使官兵愿意停战,而他也必将主动求战,只有战争,才能推翻张祁、重建公元时代。他无意作道德上的喟叹和呻吟,他唯一的选择便是继续战斗。天下无战,是必须在所有的仗都打完之后。
岳弈的这些部下,此前并无多少战争经验,惨败之后,不免恐战厌战,士气极其低落。新庄兵和南屯兵更是扬言散伙,大家各奔前程拉倒。而这正是岳弈最为担心的,新庄兵和南屯兵一旦散去,那就真的只能坐以待毙了。岳弈苦劝两军留下,然而今非昔比,胜利了,自然什么都好说,失败了,尤其是一场惨败之后,新庄兵和南屯兵的首领们,立即对岳弈失去了信心。王匡更是直言不讳,将责任全部推到岳弈身上,如果不是他轻敌冒进,怎会有这一场惨败!
岳弈不能反驳,只能苦劝道,如果分开,那就大家全部完蛋,只有抱成团,才有继续生存下去的机会。王匡冷笑着反问道,我军折损过半,而耿彦波、梁丘赐则又增兵五万,共有精兵十万。本就不敌,加以我消彼涨,敢问你何以抵挡?
岳弈沉吟良久,这才说道,无论如何,请诸君容我数日,看看能否搬来救兵。如果搬不来救兵,听凭诸君自便,岳某绝不敢强留。
王匡和诸首领一番商议,拍案道,好,我便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一过,倘无救兵,那便大家两不相干、各奔前程。
三天时间,又能期待什么奇迹呢?然而还好,上帝关上一扇门,必同时打开一扇窗。
重要的是,马上要去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