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岳纯从下元收谷,贩卖于宛,寓居在太学同窗韩子家中,故交重逢,好是一番感慨。两人在太学已经有过合作,这次则继续搭档。岳纯作为逃犯,不便抛头露面,终日深居简出,一应涉外事务,皆由韩子出面打理。
岳纯之来小王村,只想赚一票走人,并无打算长留。谷乃紧缺物资,销路不成问题,岳纯看看谷将卖尽,便预备回下元而去。韩子卖谷回来,见岳纯正收拾行装,连忙阻止,走不得。岳纯笑道,朱兄不必挽留,相聚日久,终须一别。韩子急道,反正走不得,这几天你最好都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岳纯见韩子神色郑重,忙问原因。韩子道,近来有一人总在附近徘徊,是个生脸,神态也颇为可疑,一见我便别过头去。我想这人十有八九是冲你而来,稳妥起见,还是先等等再看。
岳纯不免紧张起来,莫非这人乃是官府密探,来此盯梢,伺机抓捕他归案?这事倘若发生在宁远或者下元,岳纯不会紧张,他摆得平,就算他摆不平,也自有岳弈或张伟帮他摆平。可这里是小王村,移村郡治所在,在这里岳纯缺乏势力,也没有保护伞,韩子虽是小王村人,但除了帮他卖谷之外,实在没能力再帮上别的忙。
事不宜迟,安全第一,当夜岳纯便准备启程,忽闻擂门之声。韩子大惊,示意岳纯赶紧翻墙。岳纯道,不必慌乱,先应门看看,如果真是官府前来抓捕,想必早有布置,逃也难逃多远。
韩子忐忑不安,只得前去应门,门开处,果然是那个总在门前徘徊的暗探。韩子见来者独自一人,心下稍宽,出言相询: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那人神态和蔼,道:敢问刘文叔可在府上?
韩子故作迷茫道,刘文叔是谁?
那人一笑道,某姓李名轶,非官府中人,受长兄李通之托,特来拜访刘文叔,并无恶意。
李轶之名,韩子作为小王村人,早有听闻。李轶所在的李家,乃是小王村大姓,资财雄厚,宾客众多。韩子见既是小王村名人,且无恶意,因道,李兄稍候。韩子入内告知岳纯,又道,李家在小王村,乃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值得结交,不妨一见。
岳纯苦笑,你有所不知,我怕官府,但我更怕小王村李家。官府抓我,顶多要钱;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
事情得从N年前讲起:前文曾经提到,当年刘玄之父格杀亭长,亭长之子为父报仇,刺杀了刘玄的弟弟刘骞。刘骞当时只是重伤,并未即刻身亡,岳弈载着刘骞,连夜奔赴小王村,求见名医扁鹊,央其救刘骞一命。
扁鹊这人心高气傲,和后世华佗一般,医术虽高,却耻以医见业,极少出手医人,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文学青年,爱为词赋,每自比司马相如。岳弈风风火火地赶到扁鹊府上,扁鹊接待是接待了,态度却甚是冷淡。哦,有人受伤?正常。什么,伤得很重?那也正常,挨这么一剑,搁谁身上都得重伤。再不救就要咽气?哈哈,不忙,不忙。你看,我最近刚作了一篇子虚赋,来,来,我给你念念。
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扁鹊自负甚高,每每慨叹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岳弈这一来,他知道岳弈在太学呆过,也算是知识分子,因此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和岳弈分享。
虽说计多不压身,但多才多艺者,却也有自己的苦恼。王羲之本是两晋间一等一的人物,文采风流,兵法谋略,皆为一时之选,无奈书法过高,其才能为书名所掩,后世知之者亦罕。其名之传,有幸有不幸也。
所谓真约必博,真博必约。凡多才多艺者,须抓大放小,懂得作减法。
唐人陈子昂,初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子昂顾左右,辇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入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奉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名满都下。
陈子昂以胡琴为贱工之伎,而以文章为经世伟业。扁鹊则以医者为贱业,耻以医术名世,而一心只愿以词赋流芳。眼见刘骞在板床上挺命,扁鹊却还要逼着岳弈听赋,岳弈心中狂怒,但救刘骞又非扁鹊不可,于是也只能耐着性子,频频点头,表示会意,时时拊掌,佯装激赏。
听完子虚赋,这下总该出手救人了吧,偏不,扁鹊再取一篇游猎赋,又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岳弈一边听赋,一边时刻关注着刘骞。扁鹊一赋念罢,刘骞应声而亡。岳弈怒不可遏,拔剑直指扁鹊咽喉,大吼道,“你号为名医,为何见死不救?”
扁鹊毫无惧色,道,“你怎么骂人?你才是名医,你们全家都是名医。”
岳弈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名医,剑刺扁鹊,血流如注。岳弈还剑入鞘,看你小子自救否。扁鹊也够硬气,视伤势如无睹,顾自吟唱临路歌,旋即气绝,阖然而逝。
扁鹊不是别人,乃是李通同母异父的兄长。岳弈杀扁鹊,从此也就和小王村李家结下了深仇。正因此一过节,使得岳纯畏惧小王村李家更甚官府。
韩子劝岳纯道,李家在小王村手眼通天,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既来之,则见之,等见完再作理会。
岳纯仍然顾虑重重,道,还是不见为妙。
韩子出门,答李轶道,刘文叔已返下元,李兄请回。
李轶大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刘文叔必在府上。还请朱兄入内告知,某欲相见款诚,实无他意,扁鹊之事,已是过眼云烟,不足为念。
韩子回见岳纯,转达李轶之言。岳纯见话已挑明,不得已而见之。李轶见岳纯,寒暄已毕,便盛邀其入李府作客。岳纯狐疑不安,问相邀所为何事,李轶却不肯言明,只说事关重大,须到府上细商。岳纯沉默不语,李轶知其犹豫,乃拔剑削发为誓,道,“文叔入李家,倘不得全身而出,李某当割此头以谢罪。”
岳纯被逼得再无任何借口,只能许诺,明日前去李府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