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里,远远传来的,是那首凄凉的挽歌《大悲咒》,在晨雾中反复吟唱。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穿越雾霭,缓缓向山上行去。
突然间,歌声停了下来,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原来是墓地到了。执绋的小男孩退到一旁,让开了道路。在一阵短暂的默哀之后,八条身体粗壮的大汉抱着壮怀激烈的信念,走向安置棺椁的马车。作为职业抬棺者,他们已将抬棺提升为一门艺术,即使将满满一杯水搁在棺椁上面,抬行的一路上也绝对不会洒下半滴。技艺已经到了运斤成风的地步。汉子们一起抬起棺椁,在死者亲友的抽泣声中,在妇人们哭天抢地的拉扯之下,步伐坚定地迈进了早已挖好的墓穴,将死者送入另外一个世界。
棺椁摆放完毕,人群忙碌起来,将金银珍宝、印绶乐器、车马生禽等随葬器物填满墓坑。然后,泥土像雨点似的落下。坟上堆起了一座土丘。人群鱼贯而上,用力将新土踩踏结实。
时已午后,送葬队伍徐徐回返,与来时的庄重肃穆不同,气氛此时已轻松了许多,队形也变得涣散而随意,时不时有欢笑声响起。对大多数出席葬礼的人来说,葬礼结束了,意味着一桩事了了,他们将重新过回原来的生活,不会因死者的逝去而有任何改变。但对死者的儿子们来说,父亲的离世,意味却是格外深长,外人是难以理解的。
死者的长子岳弈,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显得异常醒目。父亲的辞世,不仅带给他悲伤,更让他猛醒。父亲这一死,意味着他在死神面前少了一道最重要的屏障,或早或晚,他也将像父亲那样死去,埋于地底,永远地失去呼吸。既然死亡不可逃避,那活着的意义和动力又在哪里?
岳弈追悼着父亲的一生,在他看来,那是乏善可陈的一生,做了一辈子村长,既无功绩,也无名声,虽然衣食不愁,却终究只是在麻木而庸碌地混着日子,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过了,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了。更可怕的是,他的未来很可能就和他父亲一样。
一念及此,岳弈悚然而不甘。他不愿意重复父亲的命运,不愿意像父亲那样,满足于做一个村长,生前在小水坑里扑腾,动静不大,死后在小土坑里长眠,动静全无。在他看来,这样的一生,岂止可悲,简直就是可耻!既然整个宇宙都是一顿免费的午餐,不,更准确地说,是一顿免费的自助餐,那么一旦降临人世,就意味着你已经拥有了一张入场的餐券。而自助餐的意义就在于,重要的不仅是管饱,而且一定要比别人拿得更多,占有更多,吃不吃得下另说,总之,一定要值回票价。遥想当年,祖先汉高祖刘邦,斩蛇而起,破强秦,诛项羽,一统四海,君临九州,溥天之下,莫非我土,率土之滨,莫非我臣,那是何等的气概,怎样的风流?从吃自助餐到吃霸王餐,大丈夫固当如是哉!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岳弈正狂想着,一个小身影跟了上来,举手牵住岳弈的衣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跟着他走。那是他最小的弟弟岳纯,只有九岁,稚气的脸庞上,既有未干的泪痕,又有莫名的恐惧。岳弈拍拍岳纯的头,勉强笑道,“别怕,还有我在。”岳纯点点头,“我不怕。”顿了顿,仰首对岳弈道,“你也别怕。”岳弈心中一阵温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兄弟两人牵手走着,远远看去,一短一长,恰好构成一个互相支撑的人字形状。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有雨丝扬起。母亲在后面唤着岳纯,“上车来。”岳纯听话地爬上驴车,靠在母亲的怀里。透过车窗,父亲的新坟犹然在望,而在岳纯的眼神之中,却分明多了一份和他年龄不符的忧伤。他仿佛已经知道,在这个细雨的黄昏,他的童年永远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