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屠龙之术,像姜子牙,管仲,等治世之能臣,岳纯所学尚是如此。但在这世间,还有一种可怕的本领,那就是痛定思痛,诛心之术。
张祁的祖父张禁,最初官居廷尉史,此时的张氏家族,顶多只能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家族,不过很快便时来运转,张祁的二姑妈张政君成了汉元帝刘奭的皇后,生下了汉成帝刘骜,汉成帝刘骜继位之后,张政君顺理成章变成了皇太后,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依仗着张政君的权势和庇荫,张氏家族一跃成为当时的第一大家族。
然而,张祁作为张氏家族的第三代,一开始却并没有沾到家族多少光,他的叔伯们人人都封了侯,而他父亲张曼却因为死得早,没有赶上趟,他这一门又人丁稀少,唯一的哥哥张永也很早便死,没有兄弟可以互相帮衬。眼看着他的那些堂兄弟们一个个的官居要津,封拜卿、大夫、侍中、诸曹不等,门前车水马龙,府中高朋满座,而他却什么也没落着,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只能成天对着寡母寡嫂,寂寥凄苦,冷冷清清。两相一比较,张祁的心理落差不难想见:一样是张家的种,一样是张禁的孙子,一样是张政君的侄儿,差距为何如此之大?张祁向来自负才能,目空四海,即使让他和堂兄弟们享受同等待遇,他尚且不能甘心,觉得辱没了自己,更何况如今境遇远不如那些堂兄弟们,怎不让他感时伤怀,悲愤莫名!
心理学家论及人生之原动力,略分三大流派,一为弗洛伊德之性动力,一为阿德勒之权力动力,一为弗兰克尔之意义动力。这里单讲阿德勒的权力动力,阿德勒以为,人人都有自卑感,而为了对这种自卑感进行补偿,人便会力求获得承认和优越感,即追逐权力、超越自卑,人生之动力源于此,人生之目标也在于此。
而张祁正是阿德勒理论的一个典型样本,他背靠着显赫的张氏家族,眼看着家族中其他兄弟都可以仕宦富贵、舆马声色,惟独他却被遗忘,被冷落,活得如同一个笑柄,他于是不免自怜自卑,而他又明白,要摆脱这种自卑感,唯一的方法就是出人头地、拥有权力。
然而,此时的张祁只是一个穷儒生,正跟着沛郡陈参学习《礼经》,追逐权力?路漫漫其修远兮!张祁某天便来问我,你如何看待礼?张祁有问,我自然倾心以答,礼者,大体强加于人,我所不喜。其所追求者,在于集体之秩序,而非个人之幸福,诸如此类,盖儒家之通病也。张祁又问,倘若你读进字缝里去,又能读到什么?我答道,鲁迅在字缝里读到吃人二字,我觉得犹可附注一句,那就是吃人者吃人之余,更有一群闲人在旁大叫:吃得好,吃得好。张祁摇摇头,道,我在字缝里读到的,却是诛心二字。
诛心?
没错,诛自己的心。
我于是悚然,知道张祁打算从了,他要毁坏了自己的心,消灭了自己的欲,扭曲性灵,克己复礼!我想要冲张祁大吼,贱人,你为什么不反抗!你为什么自愿投入这罗网,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抹灭自己的快乐,罔顾自己的悲喜,麻木地执行那些礼仪程序?然而我终于放弃,只是问了一句:诛心之后呢?
张祁道,诛心之后,一部《礼经》,足以取天下也。张祁临镜而照,向镜中人长揖,今日与君绝矣。他就这样告别了自己,以一去不复返的勇气,自今日起,无爱无恨,无怨无嗔,诛心而后礼。此情此景,仿佛浮士德与魔鬼之交易,看得我不寒而栗。
自此之后,张祁仿佛变了一个人,一切惟礼是从。和他的那些堂兄弟们相比,你们奢侈,而我节俭;你们下流,而我上进;你们妻妾成群,我就老婆一个;你们僮奴千百,我就事必躬亲;你们舞郑女,作倡优,我偏读经传,思无邪。张祁又侍奉寡母寡嫂,终日无倦,抚养亡兄之子,爱逾亲生,同时在外广交贤人名士,标榜唱和。数年间,张祁名声渐起,人多称颂,张祁的叔伯们看在眼里,仿佛于淤泥中见不染,开始对张祁暗暗留意。
张祁对叔伯们也着力巴结,其恭顺孝敬,比亲生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是从来都和老年人聊不到一块去的,张祁本来也是如此,但自从诛心之后,功力大增,很快就把张家的叔伯们哄得服服帖帖,都觉得张祁这孩子可人意。而张祁又并非单会拍马屁而已,他是确有才能,无论国事家事,皆坐而能言,言则必中,起而能行,行则有度。他那些叔伯们都是玩弄政治的老手,早就在物色家族接班人,以便将家族权力传承下去,而在张家第三代里点来点去,觉得还是张祁最为出挑,既有才又孝顺又有品节,于是虽然未曾明说,心中却已达成共识,将张祁内定为张家未来的接班人。
当时是汉成帝在位(汉成帝后世之名,主要来自他的艳福,即宠幸赵飞燕姐妹。想当年明明是赵飞燕姐妹傍他,后世他却要傍着赵飞燕姐妹,这才能被后人记起,世事转烛,风水轮流,可发一叹),朝政大权都掌控在张祁的大伯父——大将军张凤手上。适逢张凤重病,张祁知道机会终于来了,一接到消息,就火速赶到张凤府上,直奔病床。
然而,张祁还是来晚了一步,企图揩死人油的不止他一个,早有一人霸占在张凤边上。张祁看着这人,心里苦笑,怎么会忘了这一劲敌呢?那人不是别人,乃是张祁大姑妈的儿子淳于长。淳于长赖在张凤边上,就是不肯挪地方,淳于长心里清楚,他虽然是张家的亲戚,但毕竟不姓张,于张家始终是外人,正应该趁张凤重病的时候好好表现表现,显示甥舅情深,从而才有机会在张家的势力中分得一杯好羹。
于是乎,张祁和淳于长这对劲敌,变身为张凤的左右护法,以张凤的病床为战场,争着向张凤尽孝献忠,谁也不肯稍加示弱,都是整夜整夜不睡,衣不解带地前后伺候,抢着给张凤端茶递水、喂汤尝药、把屎把尿。结果害得张凤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觉得太过麻烦这两位小辈,此后对于张祁和淳于长所献的殷勤,他能拒绝地总是尽量拒绝,譬如二人问他想不想吃点东西,他宁愿饿着也要摇头,二人又问他想不想解手,他同样宁愿憋着也要摇头,只有当二人问他,说给他找来个绝世美女,要不要快活快活的时候,他这才点头道,扶我起来试试。
在张祁和淳于长的悉心呵护之下,张凤很快越病越重,一个月之后,张凤已是到了弥留之际,皇太后和汉元帝亲自前来送行,张凤看着张祁和淳于长,两人守了他一个多月,都已经是蓬头垢面,瘦弱憔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张凤心中怜惜二人,于是对皇太后和汉元帝郑重托孤,愿致此二子以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