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人绝对禁止打手语,对于聋哑孩子,不管他听明白还是听不明白,总是让他看着说话者的脸跟他说话。不论哪家的母亲都很忙。自己和孩子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少而又少。傍晚洗澡的时候,晚上陪他睡觉的时候,最好是跟他反复地说眼睛、手这些单词以代替唱摇篮曲。到了五六岁的时候,就能说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朋友的名字,以及猫狗的名字,记数也能记到十个。”
“我很早以前就想问明白这位伟大母亲的故事。!”
花子母亲这么说。但是她为自己感到害臊而低下了头。因为她想到,直到今天,自己为花子作了什么呢?
时间白白地过去了,仿佛日暮途穷,无所措手,只是依靠少年达男寻找教育花子的线索…… “可是,眼睛和耳朵都不行的孩子,当母亲的就更难了。”
月冈老师同情地说。
花子母亲由衷地说: “我就抓住老师不放,请费心教教我吧。”
“嗯,如果我能出一把力,那是决不吝惜的。”
“谢谢您了!”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们,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于事无补的徒自伤悲,苦思苦想也无计可施。第二类是干脆死了心,破罐破摔。这两种情况,说起来倒也难怪,都可以理解,因为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倒不如家庭、学校、孩子父母和教师这三个方面拧成一股绳,对残疾孩子实施教育更重要。所以,如果不从母亲改变生活开始,我以为那是不行的。所以,对于母亲的指导,这么说也许有点大言不惭,但实际上我已经着手这方面的工作,而且是每天奔忙。和母亲们谈起各种各样问题时,总感到自己年轻,因而困难重重。有时想如果自己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是么?”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望着月冈老师那俊美的面孔。心想: “她居然想的是自己如果年纪更大些该多好!”
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为了残疾孩子们,也为了他们的母亲们,讲了这番很不寻常的话。
这番话浸透了花子母亲的心。
“我自己打算使出全部精力,紧张有序而又毫不虚度地生活下去。评价我的努力水平的,就是孩子们记住的语言数目日渐增多,那时我的高兴是难以形容的。
“老师您的话得多长时间孩子们才明白呢?”
“最理想的是一个月。但是也因孩子不同而有长有短。”
“那么快?”
花子母亲更加感动。
月冈老师想起了什么似地: “明子是怎么介绍我的?……开头,我的老师告诉我,为了作个参考,你来看一看,这样我就到这学校来了。我喜欢上这里的孩子,就再也不打算去别的地方了。”
“因为您一去,不知道孩子们是多么的幸福啊!”
“因为我真喜欢上他们了。”
月冈老师微笑着继续说下去。
“和母亲们亲切地谈了各种问题,或者给她们必要的参考材料,第二天她们就像换了个人似地匆匆忙忙地到学校来。她们仔细地看管孩子,把孩子们的生活记录给抄下来,虽然一个星期只来看一次,但是做母亲的心是永远使人感动的。母爱具有强大的力量,什么都不能抗拒它。我以为母亲是了不起的。”
“有残疾孩子的母亲更是如此……”
“对。还有一点使我吃惊的是,不论哪一家,日本的母亲都是大忙人。从早晨起来到晚上躺下,一直被家务琐事缠身。读读书,思考思考问题,这种属于自己的时间,根本就没有。我觉得这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
月冈老师以一个姑娘的纯真与直率这么说。
“是这么回事儿。像这样每天陪着孩子来上学,实在是不得了!”
“对!家里有残疾孩子上学,母亲也得跟着去。等母亲回了家,事情已经积攒了一大堆。”
月冈老师看了看花子母亲接着说: “是不是没有什么办法?为了这些母亲们,我在家庭访问时总要谈谈这个问题。我从我家运来书橱放在教室的角落,一点一点地从家里把书带来。摆上容易读的书,休息时间她们无不贪婪地读呢。”
花子母亲觉得这位月冈老师在这些地方也动了脑筋,甚至关心到母亲们的教育,不能不为之惊奇,同时瞥了一眼书橱。
窗户上流着水,能听到雨声。
“金鱼之墓,被雨淋湿……”
月冈自言自语似地这么说。
离窗户不远处的合欢树下立着一根小小的白搓木头。
“刚才您来的时候,孩子们正在说金鱼吧?”
月冈这样问花子母亲。
“金鱼……一个,一个,挺伤心的是吧?”
“对!”
“那就是金鱼的坟墓,刚才造的呢。”
“孩子们造的?”
“不是。下着瓢泼大雨,我到操场上去了。”
“啊”
“今天早晨一到学校孩子就闹腾开了,说是金鱼缸里只剩下一个金鱼了。一看,原来扔在院子里的树下了。说是死在鱼缸里飘在水面上,孩子们的母亲就把它扔在那里了。
可是这样处理死金鱼不行。不会使用语言的孩子,等于一直处在自己狭窄的壳里,缺乏普通人的感情,极其自私。怜悯别人啦,关怀别人啦,几乎不懂。因此,情操教育就十分重要。金鱼死了,对孩子们来说,正是教育他们衷怜生命的好机会,不能白白地放过了。所以我就拿来锹和作墓标用的白木头,挖个坑把它埋了。还给它供了鲜花。孩子们从窗户里往外看着。因为他们看见了,所以语言也就记得牢。比如:金鱼死了,死了。
——怪可怜的。——给它供了花,行了礼,行了礼——如此等等美的语言也就学到了。”
花子母亲连连点头。
不错,细想起来,这些语言都是美的。
又聋又哑的孩子,现在才知道这些语言所包含的意境,才知道这些语言的美。
花子母亲想: “我们对于这些容易的和习以为常的几句话,不以为意地使用着,但是,果真深刻地理解了它的意思了么?”
花子母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被雨打湿的金鱼坟墓,以及那墓前的花。
这时她不由得想起,花子曾经弄死蝴蝶,揪下它的翅膀。
合欢花被雨淋湿就不引人喜欢了,同样,它软软的叶子也合起来了。那合着的叶子被雨点敲打得东摇西晃。
月冈老师走到学生们前面说: “你们在画什么哪?我想你们画的肯定好。”
这样说完之后就每个人都这样问答了一遍,然后回到花子母亲这里。
水墨画是头一回画,哪里该用浓墨,哪里该用淡墨,是很不容易掌握的哪。”
有的学生舔笔尖,弄得嘴唇全黑。
月冈老师过来用纸给那孩子擦嘴,她虽然面带微笑却若有所思地: “您看过了上课情况,有什么感想?”
她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这样问。
唐突之间,花子母亲张口结舌难于回答,她只是说: “我边看边想过,受教于这么好老师的学生,我以为实在是幸运的。”
说完她难过地低下头说: “这孩子假如眼睛能看得见,也能和这些孩子们一样,到老师这里来……”
月冈老师点了点头。她伸手要摸花子的头,但是那只手又缩回来了。因为她的手指尖在颤抖不已。
她说: “昨天我哭了,您说可笑不?我去参观一所小学校。那学校的教员是我的同学,一位热心的教师。这里一个班至多十个人,可是我的朋友那里一个班60个人。60个孩子,都是随心所欲地能说话的孩子。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不禁悲从中来。那里的孩子即使上课左顾右盼,不一心一意地看着老师的嘴,也能听得见老师的话。一想到我的孩子们,那些不会说话的孩子,一想到那里的孩子能够随心所欲地说话,就禁不住流泪。我当时说:‘我很羡慕,想到自己的孩子,觉得很难过。我那些孩子啊,耳朵听不见,嘴也不能说。’我这么一说,那位朋友也直掉眼泪。”
花子母亲也热泪欲滴。
“朋友的学生也立刻和我亲近了,他们对我说:老师今晚上住这里吧。我问:住哪里,他们说:住学校呗。我说:没被盖呀。他们说:没关系,我从家里给您拿来。引得大家大笑。可是他们说,老师一休息学生们就没着没落。我说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呀,也够可怜的了。我这么一想,就回来了。可是我总想着,让我的孩子们也能说话,能达到那里孩子的百分之一也好啊,因此,脑子里总是离不开我的孩子们。”
有敲一敲就响的孩子,有不论怎么敲也不响的孩子……。
把朋友的学生和自己的学生一比较,月冈老师心情是悲伤的。
但是,正像大鼓的响声让聋孩子也有感受一样,月冈老师的心难道就不能使孩子们也有所震动?
“我已经想好,我决不扔下孩子们到任何地方去了。”
花子母亲听她这话,突然抬头看了看她那美好的侧影。不由自主地心里嘀咕了一句:“难道就不出嫁了?……”
月冈把孩子们的画收集在一起之后,每人发给一本画册。
然后招呼陪同上学的母亲们说: “诸位到孩子跟前来,和您的孩子一起看画册的同时,和他聊些什么。比如说吧,画页上有马,您就说一声‘马’!”
给花子母亲的是一册笔记本,她一看,原来是孩子母亲的“生活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