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里的新友
颜良波这回自己撞到枪口没吃到好果子。刚才安涌灏历史学院那一闹,才让经管学院的院领导对他有些成见,这会儿历史学院那边还没冷下来,在宿舍里又出这么大动静,谁都不能再坐视不管了。
除了流血,颜良波还有些脑震荡,这一晚只能住在校医院。其余人这下都体会到了安涌灏的感情危机,只是对于他如此的举动实感意外。平日里他都不会动手打人,更别说搬起凳子砸过去。
比起在历史学院的推搡,打颜良波显然性质更恶劣。院长也从各方面了解了安涌灏这段时间的经历和心理状态,也许从某种角度上说可以理解,但出手如此失控却不能原谅。
眼下安涌灏的住宿也成了大问题。颜良波这一印记给其他人多少也留下些阴影,安涌灏自己也不好意思回去住,可他也说不清不住宿舍住哪里,徐晓琳给他远在临水的父母打去电话。他爸听了状况后,向徐晓琳解释了一番,而后道出自己的想法。徐晓琳和副院长何松良商量一下,觉得可行才最终放心。
打完电话。徐晓琳走到安涌灏面前,说:“你爸说等会儿有人来接你,你先住到人家那儿。”
“谁?”
“来了你就知道。”
安涌灏由于还在专注田媖,安涌灏没有急着追问。打颜良波的事他也吱吱呜呜。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六十来岁的中老年男子来到何松良办公室。他道明自己的身份,正是安涌灏爸爸在电话里向徐晓琳提到的人。
何松良见他仪表得体,也颇有学者风范,说:“您是财经大学的樊教授?”
“是的。”被叫做樊教授的人说。“我叫樊闰瑾,是那儿的老师,也是安涌灏他爸的大学校友。他爸刚才打电话给我说了下大致情况,你们看要是方便,就让他住到我们家。”
“那就太好了。”何松良说,“你听他爸说了吧,他现在火气大着。今天打了两次架,一次在人家历史学院,一次在宿舍里,同寝都不敢和他睡了。”
樊教授说:“这孩子,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吧。”
何松良说:“感情嘛,年轻人一时半会儿想不开。”
徐晓琳向樊教授交代了几句,而后樊教授便领着安涌灏去他家。樊教授是安涌灏爸爸大学时的校友,是须埠本地人,安涌灏的爸爸当年在BJ读书时,在一次校友会上认识了樊教授。因为当时的户籍管理制度,大学生毕业以后必须回到原籍,所以那个时代的大学生毕业后正儿八经是哪里来的又回到哪里去。樊教授毕业后回到须埠,考了财经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上世纪末从澳大利亚拿到博士学位回国,算是这所学校的元老,如今刚退休又被学校返聘。他儿子、儿媳、孙子都在BJ工作或上学。老伴儿几年前因病去世,在须埠的这套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
市财经大学在关平区和文鲁区交界处,按照行政管辖划分还是归关平区管,离须埠大学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朝海区家属院的老房子就在财经大学侧门不到200米处,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老建筑,别看比起如今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的商品房其貌不扬,但是这个地方交通便利,又是学区,医院、超市也近在咫尺,要是哪家开发商游说当地政府官员拿地成功,那也绝对是黄金地段。只是由于国家这些年对高校工作更胜关注,把教育列为重点,所以相对校外无数个人和组织掀起的惊涛骇浪,高校算是一个财政大力支持和政策保障的地方。毕竟举办过奥运会,也要让世人看看中国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决心,虽然扯得有点牵强。
樊教授家住在一楼,老式房子给了一楼住户很大的优惠就是后门有一个小院子,可以放一些花草,这里长度也就三米,墙外就是人行道,想要再盖些什么也不方便,而且市政规划也暂时没有拓宽道路的文件,于是就这样一直留着。樊教授除了养护花草,就是陪伴自家的爱宠——一只纯种的暹罗猫。小院子正好成为它的乐园,要是不想久逗在院子里,它也会爬到其它地方寻伴觅食。
樊教授平时都是一个人住。在安涌灏来须埠前,他爸就告诉他有时间除了和傅平炎以及傅伯伯、傅伯母多走动,就是来找找樊教授。预科的时候安涌灏来得比较多,后来和傅平炎一起忙活时就鲜有登门。每次到来时,樊教授对他都很热心,也是自己难得有个伴儿,不过这回迎来的安涌灏却是哑的,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樊教授从徐晓琳和安涌灏父亲那儿了解了些大致情况,也不便打扰他。
第二天,安涌灏从早到晚一直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最多出来和樊教授吃吃饭。樊教授有不少学生的论文需要看,但还是想抽出时间和他聊一聊,怎么算好歹也过了一夜,安涌灏只是面无表情地说自己累,樊教授也不好勉强。
直到第三天,安涌灏睡到快中午才醒来,起床后发现樊教授不在家,放在茶几上的果子煎饼早就冷了。他洗漱完毕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胃口,正要躺在客厅沙发上,只听得外面传来插钥匙开锁的声音。门开后,进来的除了樊教授,还有自己的父母。原来听说儿子出了事,他的父母也动身从临水赶来,好在今天有昆明直飞须埠的航班,要不然还得经过BJ折腾一下。
见到儿子,安母又是关切又是着急。安父一看到了饭点,便拉上一群人到附近的饭馆解决午餐。让安涌灏爸妈过来不是樊教授的意思,而是须埠大学院方的要求。也许是事情传得太快的缘故,安涌灏无意间也成了学校的名人,至于他出于和田媖分手的动机,则被编出五花八门的版本,这让经管学院和历史学院的学生沦为笑柄的同时也让领导们多了不少尴尬。
吃完饭,安父和徐晓琳取得联系,徐晓琳让他们下午直接去须埠大学。一进校门,安涌灏尽管低着头,却还是觉得有无数眼睛都在紧紧盯着自己。相比打颜良波让他成了个罪人,他却更觉得自己是落魄鬼。
在徐晓琳的接引下,一家人来到何松良的办公室。田媖的父亲田越川和母亲穆彤也过来了,还有一些其他行政人员。安涌灏当然是今天会面的主题。傅平炎的案子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安父和安母听着也揪心。而安涌灏的两次暴力行为,以及精神状态是大家讨论的交点。一开始办公室的门没关,还有些学生探头张望,徐晓琳关上办公室的门,才让这个气氛不快的空间暂时封闭。
面对两次暴力行为,安涌灏只是说自己抱歉,其余不解释,也不敢正视所有人的眼睛,就连父亲急着呵斥他也不例外。如今连他和田媖的那段都被悬拟出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有人干脆说他是走私文物,甚至毒品的团伙成员,之所以被放出来,是因为警方掌握的证据不足,连他的舍友都开始为他“惋惜”……不管怎样,安涌灏已无暇纠结这些。他的父母向学院的老师和田媖的父母道了歉,也答应回去后好好开导开导儿子。问安涌灏个人的态度,他却依旧沉默,眼神迷离。串联起傅平炎被抓,以及安涌灏以前的骄傲,还有在田媖失联后的一切反应,大家似乎觉得安涌灏有必要休息一段时间,关键是和舍友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融入,以防过分敏感的他到时候在谁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讨论到最后,安涌灏的爸爸决定带他到心理医生那儿看一下,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希望能给他办一个休学申请,暂时带他回临水安静一段时间。
当天,安涌灏就被父母带去看心理医生。经过一番观察、询问、诊断,一个让安涌灏父母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结果摆在眼前——在这短期内,安涌灏已经患上了中重度抑郁症。大四尽管没有什么课,但学院不可能找人随时盯着他,要是没有个管束和引导,谁也不知道他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不测。
安涌灏的父母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无奈地作出让安涌灏休学的打算。他们向校方提出自己的意见。学校批复需要一些时间,这些天安涌灏和父母都住在樊教授家里,他父母本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些他和田媖过去的事情,以及和傅平炎的各种往来,安涌灏对这两个人却避而不谈,于田媖,是过多的想念;于傅平炎,则是由埋怨转为怨恨。
说起傅平炎,安父问安涌灏这些天有没有去看过傅平炎的父母,安涌灏除了摇头就是不说话,安父批评了儿子一通,安涌灏反而还回嘴说田媖和自己分手就是傅平炎造成的。至于说去看两位老人,他也不表态,父亲也不好勉强他,便和安母一通去看两位老人。
更多的情况安涌灏父母还是从警察那里了解到的。光傅平炎给安涌灏的4万美金,以及他慌不择路导致最后意外身亡,都不能说他没有问题。种种一切也让他们最终更愿意相信儿子是因为受到刺激而变得精神有些失常,包括对傅平炎从前的百般信任转为失望和怨恨,而他失恋造成的打击也就在情理之中。
见到傅平炎的父母后,两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傅平炎的父母倒还关心安涌灏现在的状况,只是依然不愿意接受儿子违法犯罪,意外身亡的事实。如今傅平炎所有的财产都被暂扣,好在两人还有一套小一些的房子,多少有个安身之处。
学校最终批注了安涌灏的休学请求,只是时间长短不能任由个人决定,按学校规定最少是一学年,这意味着安涌灏读大学需要六年完成,比平常本科生多两年,和医学类专业相比也超标了,并且他还不能和自己的同班同学,乃至室友同时合影拨穗,现在就得收拾好东西搬离宿舍。
临走的前一天早上,安涌灏和父母来到自己住了3年的宿舍。因为前一天徐晓琳通知了他的室友,今天所有人都在宿舍等着他,连韩松都专程从TJ赶来。见到头上还抱着纱布的颜良波,安涌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颜良波其实在得知事情始末后也没有怪他,只是对他牵扯的案件每个人似乎都还有些心有余悸,毕竟这些天警察也找他们了解了一些有关安涌灏的情况。当然,他们也想相信安涌灏是无辜的。
几个人七手八脚忙活了一个上午,安涌灏的东西收拾好了,一些旧书留在宿舍,旧衣服鞋子,还有寝具就干脆不要了,那些他后来购置的散热器、电扇、电源插头、热水瓶等生活用品则留给了室友,要拿走的东西一共装了两个大袋子,还有他的一个拉杆箱。出了宿舍门,安涌灏突然有些留恋地看了看门牌号,这帮室友,尤其是那些不务正业吵吵闹闹Dota的有时确实令人讨厌,可一下子要分别,似乎又恨这白衣苍狗过早要将自己拉去。低头无力说了声再见后,于翔叫住了他。
“涌灏——抱一下吧!”
安涌灏停住脚步,还没放下挎包,于翔已经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其他人也依次过来,旁边宿舍假期没回家,或是提前回来的同班同学也过来给他送别。一向在人面前信心满满的安涌灏最终捂着眼泪走下楼梯,走出7号楼,走出须埠大学的校门……这并不是个完成时,只是对安涌灏而言是个考验,至于此刻一向自命不凡的他是否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没长大过,旁人都无从知晓。
说是休学,其实就是休息。安涌灏的问题不管是不是病都会让人不安,不像痔疮那样开刀就好。
回临水已经一段时间,人们都已经开始安排国庆节的出行计划。安涌灏除了每天按部就班的一日三餐,也不太出去什么地方走动,换个环境也没有太多影响到他内心,害怕见人,害怕出门,一旦出门,旁边一有人从身边走过,他就觉得人家要对他指指点点。
临水是西南边陲的一个县城,说是边陲,其实离国境还有好几百公里。和须埠一样历史悠久,文化蕴厚。不过须埠地处东部沿海,经济能力自然胜过着西N县城,但要说临水要有什么能强于须埠的地方,恐怕最令人骄傲的就是那座建于元朝的孔庙,和文圣街的那座相比完全具备压倒性优势。后经明清扩建,规模已经入列全国前五,现如今发现能超过它的只数BJ和SD曲阜的孔庙。每年的9月28日,这里都会举行隆重的祭孔仪式,来自当地和其他海内外的不少人都会参加,今年也不例外。这些年国家又特别强调传统和文化,当地的人民群众也增添许多参与的热情。平日里进孔庙需要60元的门票费,而这天却可以免费进去,如果想站到方队中参加开幕式或者祭拜仪式,自己掏一些服装钱和鲜花钱即可。
也许是受着孔庙的熏陶,临水这个地方也让多少让人觉得钟鸣毓秀,当地幼儿园从小就接触《论语》、《三百千》等经典读物。普通群众或许不及内地人知识丰富,却也温和平易,称得上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安涌灏的爸爸在县文化馆工作,这种活动自然少不了他们参与。孔子诞辰这天,他让安涌灏也到文庙参加活动。安涌灏在人群中低头转来转去,来人有的是参加仪式,有的是观光,不少外地电视台的记者也登临采访。没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那儿。安父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给了他一份活动清单后也就不再管他,说他实在不舒服的话就回家休息。
当仪式庄重进行时,安涌灏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瞪眼无珠地看着,而仪式结束后到了分块活动,文化旅游体验时,他仍然像刚才那样魂不守舍地随着人流走动,只是偶尔会停下来东看西看。在他的记忆里,小时候,或者直到他去昆明上高中前都没有这番热闹过,至于说诵读经典,也在他高中生活开始暂告一段落。不过当地的特色还是那么原汁原味,土制的紫砂壶泡出的茶叶浓香而蕴柔,汽锅扑哧扑哧凝冒白气便可闻到阵阵土鸡的香味……说是文化旅行,其实也是美食的品尝,由于9月28日临近国庆,不少游客都是拼假而来,提前感受到这个边陲小城独有的生活韵味。
的确,除了文化,一个地方要想吸引人,美食是必不可少的。除了当地水土浇灌出来的米线和燕窝,其他省份和国家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美食小吃随着中外交流,也有很多外来食物出现在旅游街上,不仅仅是汉堡包、热狗那么简单,甚至有意大利面,比利时手工现做巧克力,西班牙薯条……当地人在品尝传统之余也不拒外来事物,似乎味道本来就是让人享受的,而享受这一串串美味时也是在感受不同地域展露出的风格。
走惯了须埠和BJ,美食街或美食展对安涌灏而言不算是新鲜食物,只是在北方确实很难吃到正宗的YN小吃。香飘弥漫下他感到自己也确实有些饿了,他本想吃一碗小锅米线充饥,只见排队的人不少,要是田媖在,两个年轻人肯定会有说有笑地跟上去,只是一个人的话,实在无需因为身心疲劳而去填饱肚子。
他有些失落地离开这个热闹的摊点,继续朝别的摊点走去。走着走着,一股浓浓的烤肉香味挑动了他的味蕾,感觉一下子打起精神。他顺着味源走去,看到是一个德国烤肉的摊点,几个喷香的肘子已经上架,旁边的大烤箱里还有正在噗噗冒泡的。德国的烤猪肘享誉欧洲,那种外酥内嫩的感觉让人垂涎难忘。他在须埠和BJ时都和田媖品尝过,女孩子照顾身材时面对美食就会对男友格外“谦让”,安涌灏自然不会客气,有时自己嘴馋,又不好吃独食,便会请室友们一起享用。在这里能见到,他却有些意外,以前总觉得边陲地区物质贫乏,观念落后。
意外之余,他又不知不觉想到田媖,不仅仅是面对这个德国烤肉摊点,每一种和田媖品尝过的东西都能勾起他的回忆,当然,回忆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不愿提及的事。想到这里,他又要离开。这时只见他爸来到摊点,热情地和摊主打着招呼,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不是德国人,操着一口普通话,因为过于标准而完全不夹杂口音,只是他腿脚仿佛不太方便,走起路来右腿有些障碍,难怪旁边还放了个肘拐。安涌灏并没有主动走到父亲那里,只是驻足看着。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走到男子旁边,男子对她交代了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看着像两口子。
此时,一群孩童有说有笑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后面还有一个金发女郎喜颜眉笑地跟着,像是这群孩子的头头。到了摊点,只见她走到瘸腿摊主旁边,一把搂住人家胳膊,喜媚轻松地说着什么。她皮肤白皙,碧眼尖鼻,要是她背插双翅手握权杖,婉然能令人联想到勃兰登堡门上的胜利女神像,这里穿着朴素的她更让人深切感受到那种璞玉浑金的美。安涌灏似乎顷刻间被这个日耳曼的美女牵走所有的注意力,荷尔蒙强烈的分泌让他往前走了几步。
美女很大方、很客气,举手投足都让人觉得不亚西施。她认真将切好的烤肉放到精致的纸盒里,然后递给那些早已垂涎欲滴的孩童,有些小男孩儿似乎也被这雕塑般的碧玉所吸引,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翠滴碧透的明眸,之后羞涩地接过那香味扑鼻的美食,同时还用简单的英语互相沟通着。瘸腿的男摊主在一旁喜滋滋地看着。等这群孩子走了之后,女子搬来一个凳子,让男子坐下,进而走到安涌灏父亲面前,几个人说着什么好像很开心。
安涌灏正不知道下一步该走还是该留,父亲发现了他,招手把他叫过来。安涌灏走到父亲前面。父亲问他吃饭了没有,安涌灏不摇头也不点头,父亲拿他没办法,对女子说道:“这就是我儿子安涌灏。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有些心事,话也不怎么说。”
听着父亲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跟外国人交流,安涌灏还担心人家是否听得懂,不料女子笑道:“那肯定是饿了,过来吃点东西吧,有烤肉,还有些添加了德国味道的凉粉。”说着转向安涌灏:“你好,我叫玛丽。”
安涌灏有些失措,但还是尽量消散些压抑,“你好……我叫安涌灏。”
看他有些紧张,玛丽似乎顿时被逗乐了,安涌灏也不自然地露出一丝笑意,这时旁边的摊主从椅子上站起,走过来:“你就是安涌灏?”
安涌灏看了他一眼,刚才没在近处,只觉得他和一般的摊主没有什么不同,要说这个德国女子和他表现得有些亲热令安涌灏感到些诧异,如今近距离看着,瞬间让人觉得他有一些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只是初次见面,安涌灏说不上来。由于手上沾满了油,男子并没有伸出手。见安涌灏不说话,他主动说道:“我叫仝一全,是你的校友。”
“校友!”安涌灏有一惊,“你也是须埠大学的?”
“十几年前的事了。”叫仝一全的男子说,“你爸爸得闲的时候经常带朋友到我那里吃饭,所以很熟。”
安父是文化馆的主任,也算是吃公粮的。不知为何,安涌灏缺根筋地问道:“他们不赊账吧?”
仝一全有些哭笑不得。安父说:“你说什么呢,我请的是朋友,又不是领导,你这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干净的东西。”
仝一全对安涌灏说:“你爸都是老顾客了,我还信不过他!”
安涌灏转向父亲:“爸,您来干什么?”
安父说:“我不是想让大家尝尝他家的烤肉,所以提前预定了,玛丽刚才告诉我可以来拿了,所以我才过来。”
几个人一边说着话,玛丽就帮安父装好了他要的份量。为了保持原汁原味,安父特意要求玛丽不要忙着切。东西有点多,正好遇到安涌灏,安父便让他帮着送一程。快到吃饭的地方,安涌灏又不想进去见爸爸的熟人,他放下东西,让他爸自己拿进去。
安涌灏的注意力这会儿仿佛被那个叫仝一全的男人和那个美丽的德国女人所吸引。他刚才断定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但还没有得到落实,正好有爸爸这个借口,加之仝一全都大大方方说自己也是须埠大学的,大家也就不算生人。这回他加快脚步走到摊位前,仝一全看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说:“你不和你爸爸吃饭?”
安涌灏吱吱呜呜说:“我……我东尝西尝,已经饱得差不多了。”
仝一全说:“那你可还没有尝过这里的烤肉,正宗的德国风味,你在须埠和BJ恐怕只是吃现成的,没见过人家怎么架到烤箱里。”
安涌灏似乎对吃的没什么胃口,尤其是想到田媖的时候,他问道:“刚刚那个女的,是不是……”
“你眼睛挺尖。”仝一全笑了笑:“是我老婆!”
安涌灏差点张开大口,去BJ玩的时候见多了金童玉女的亲密,但在这种小县城还是第一次。仝一全玩笑反问道:“不像吗?”
安涌灏微微摇了几下头,仝一全说:“她去和刚才那帮孩子们做游戏了,人家跟她学英语,孩子家长们也喜欢她,放心她。”
安涌灏不好打听太多玛丽的事,便让话题回到仝一全,“你说你是须埠大学的,应该比我早吧?”
“那是肯定!”仝一全说,“我是2000届的,本世纪初刚好在那儿学完。听你爸说你是07级?”
安涌灏说:“应该是08,07年进去读的是预科。”
安涌灏想着仝一全会算一下他的毕业年份后发问,不过仝一全没有。安涌灏一想,觉得他肯定和父亲事前说过,对自己的事也大概知道一些。仝一全注意到安涌灏的表情,想到他爸简单对他做过的叙述。倒是安涌灏先开了口:“你那会儿学什么专业?”
“计算机。”仝一全说,“不过也没干什么精深的研究,工作几年后在美国读研究生学工商管理,现在和玛丽在这里经营一个国际青年旅舍,叫‘麦临国际青年旅舍’——这里是临水,而玛丽来自德国麦森,所以这么取了名字。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麦森和这里还有相似的地方,这里以紫砂闻名,而麦森的瓷器也享誉欧洲,当然也和中国有着不解之缘。除了旅店,还做饮食,既有当地的特色,又融入异国的风情。”
安涌灏有些诧异,问道:“听你说的……你挺有能耐的一个人,怎么喜欢过这种小县城的生活?”
仝一全说:“我算有什么能耐,再说这和能耐有关系吗?”
安涌灏说:“你为什么不去BJ,你的专业和资历,应该更适合那样的地方?”
仝一全笑了笑,不作正面回答,“那你看玛丽又如何?”
“玛丽!”安涌灏想到那个美丽的德国女子,不知道仝一全此问何意。仝一全说:“她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同学,现在不也在临水一同生活,你怎么不问问她,一个来自欧洲富庶国家的人,干嘛要到一个第三世界的县城里?”
安涌灏无言以对。仝一全说:“我听你爸说过,你刚到须埠的时候,有种错过BJ的失落,对不对?”
安涌灏看着仝一全,仝一全接着说:“我刚到须埠的时候,其实也和你一样有些失落。十多年前的事了,只是年轻人心中广阔的理想,也不好说是被激情充斥的各种空想,不管那个年代都一样。”
安涌灏说:“你不是须埠人?”
“SD曲阜。”仝一全说,“不过现在算个临水人。”
安涌灏想到刚才一开始看着仝一全有些其貌不扬,就像个当地支摊的小打工者,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人家也是有学历的人,而且一切言语在他口中显得自信而轻松,一时半会让他感到难以理解。他的自信中也不带任何夸诞的成分,让人觉得是一种特别的谦虚,而这种谦虚也是不加矫饰的,玛丽当然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原因。
这时刚才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又送来一些单子,仝一全看完后还向她热心地介绍安涌灏:“这是安涌灏,咱们的校友,08……07级的。”仝一全为安涌灏打了下掩饰,接着对安涌灏说:“小安,她是姚露璐,你就叫她露璐姐,也是我们的大学校友,现在在我那儿工作,她可是货真价实的须埠人。”
安涌灏又有些诧异,姚露璐却自如:“你好,小师弟,你学什么的?”
“经管——不,国贸!”
“经管学院。”姚露璐说,“我们可是院友。”
安涌灏注意到姚露璐刚开始表情轻松,不一会儿却因为什么而有所隐蔽,不过很快他又调整了面容:“07级,那你今年应该毕业了!”
“没有。”安涌灏说:“我读的是预科,所以……所以还有一年。”
安涌灏没有提休学的事,姚露璐不知情,正好这两天临近国庆黄金周,问道:“学校放假,回老家来玩玩?”
安涌灏没有表态,仝一全刚要转移话题,安涌灏却忽然直接了,“没有,本来明年要毕业的,现在我……我休学一年。”
“休学!”姚露璐有些惊讶,“身体不舒服?”
安涌灏点了几下头,小声“嗯”着。仝一全向姚露璐使了个脸色,姚露璐明白了他的用意,赶快对安涌灏说:“既然休学,那就好好放松吧。”说完又离开去办别的事。
听安涌灏自己说出休学,仝一全反而没了顾忌:“你既然休学,打算怎么过这一年?”
安涌灏也确定了仝一全从爸爸那儿得到消息,还是有些抑郁:“我爸早就告诉你了吧!”
仝一全没有作答。安涌灏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我爸有没有告诉你我休学的原因?”
仝一全说:“一是亲朋,二是女孩。”
“别跟我说‘亲朋’!”安涌灏如今想到傅平炎就是满肚子痛恨,“他把我给害惨了,要不是他干违法犯罪的事,还试图把我拉下水,我也不至于和女朋友——人家也不至于——”
安涌灏想换些词句表达,可找不到最佳选择。仝一全一来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
“那个变得让你不喜欢的人。”
“贪婪,还能有什么!”安涌灏回答得果断干脆。仝一全又直言问道:“那你女朋友呢?”
安涌灏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仝一全追问道:“仅仅就是因为那天的事?”
安涌灏抬起头。仝一全解释道:“你别误会,你爸都跟我说了,不过我想你迟早也会自己说出来。”
安涌灏说:“也不完全是那天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早就有很多话想对我说了,总而言之,就是想说我太自以为是。”
仝一全倒是不了解这些细节,估计连安涌灏的父亲也不知晓。对于这些事,要是安涌灏和盘托出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仝一全不打算现在立刻完全知晓,说:“还是回到你的问题,休学可别休眠,你就打算一天到晚待在家里?”
安涌灏说:“我也不知道,本来这学期是要写学年论文的,但我现在一点心肠都没有。”
仝一全说:“你刚才不是还问我为什么要和玛丽生活在这个小县城里,你想不想知道?”
安涌灏看着仝一全,仝一全又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想这对你也会有些帮助,虽然我不知道你和你女朋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多大的误会。”
安涌灏默默回头离开。刚走几步又走回仝一全的摊位:“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你?”
仝一全说:“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说完的事,你恐怕得在我那里‘住’一段时间。”
安涌灏思索了一阵,算是同意了仝一全提出的要求,点头道:“好吧,从什么时候开始?”
仝一全说:“你要是愿意,今天活动结束后帮我收拾下东西,到了黄金周,也会有你忙活的时候。”
麦临国际青年旅舍位于小城北面的一条小河旁,外面看像是些不起眼的小建筑,但里面简约而精致的装修却也脱俗。由于题名国际青年,这里工作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而且有较好的英语表达能力,保证能和五洲四海的客人沟通。别看它不和星级酒店争高低,对于不少旅行者,着实是个经济而又舒适的选择,仝一全和玛丽除了是美国共同学习的同学,两人在特色小吃的制作上还能积极吸收多方特色,除了包含临水本土风味的传统淳朴,鲁菜刀工精细、调味平和、火候严谨、鲜香酥脆的讲究,德国风味中各式各样严谨而又口味多变的猪肉烹饪,还融入了其他地区择善而选的酸甜苦辣。从那些年轻员工口中得知,不论是旺季还是淡季,这里都会有络绎不绝的来客,他们来自全国、世界各地,经常就像个联合国的缩影。
慕尼黑的啤酒也是德国人的一大骄傲,玛丽也将它们带到临水。对于欧洲游客而言,在这中国边陲小城能品尝到远赴而来的印记,无疑是让人心情愉悦的。要是赶上谁过生日,啤酒更是必不可少的乐饮。除了外来人,当地人也会来此品尝贯通中西的风味,安涌灏发现这里的烤肘子特别畅销,每天过来都得预定,可是仝一全和玛丽都采取了限量供应的方式,一天只卖三十个,卖完了就没有。如今的网络时代想做什么菜都可以到网上搜索配方和方法,可有些秘籍却不可能公开地放到网上,起码麦临的啤酒和猪肘就是如此。其实在做餐饮时,两位异国恋老板却也没有过多的保留,每个员工都参与到其中过,事情不算少,但也不至于每天忙得腰酸背疼。安涌灏建议仝一全扩展一下规模,比如按照他们的工序推算,每天可以多做一倍的烤猪肘,然而无论是玛丽还是仝一全都一笑了之,三十个就是三十个,不多不少,也没有开分店连锁店的意思。
除了饮食,仝一全还会定期组织富有当地文化和民族特色的表演。YN是个多民族省份,临水三分之一的人口是少数民族,主要是哈尼族、彝族、傣族,独具特色的歌舞表演也让外国游客有机会一览少数民族地域特点的文化,要是组团预定而来,量身定制的准备就能更加充分,观看的同时还伴有介绍和讲解。每到周六,玛丽还会带当地小朋友学习英语,因为旅舍里时常有外国人居住的原因,这里经常也会成为英语角,而游客们大多很热情,和当地孩子也能荣乐其中,麦临国际青年旅舍在当地俨然已成为耳熟能详的地方。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安涌灏似乎也融入了这种氛围。这是他从前和傅平炎合伙时从未有过的体验——充实而不花哨,多彩而不炫耀。而十一月初的那天也更加触动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