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就是家了！前面就是家了！
他恐惧的面孔终于稍稍缓和，这场不分昼夜的逃亡终于快结束了，他内心激动，眼泪不住地流下，淌在脸上。
“我能回家了！我终于..终于摆脱掉它了！”他张开嘴，不顾灌进口中的风沙，用尽气力大声叫喊着。
此刻他眼中只有家里温暖的被窝，温暖的妻儿，自己曾经那种莽撞的勇气太过可笑了，如果再选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踏入这个可怕的沙漠半步。
他掸了掸身上沾着的沙子，身体里凭空又生出了一些气力，向着家所在处跑去。
这路途似乎走不到底，脚步在沙漠里踩出一个个脚印，很快就被掩埋，而家的距离却依然和他初见时候那样遥远。
快到了，快到了。
他迈开脚步，身体越来越沉重了，现在可以说全凭着一股渴望在支撑着自己。还好这种信念的力量是强大的，因为有了这种力量，他才不至于疲惫地倒下。
还有别的东西期望他别倒下。
在他所踩着的沙地之内，有异兽一直在跟着这个可怜人的脚步。异兽巨大的身躯灵活地在地下穿行着，耳朵听着他在沙地上踩出的轻微声响。它是有恶趣味的，在仔细观察着上面的这个人类究竟什么时候会绝望，绝望的人类总是美味的。
可怜的他还以为逃离了追杀。此时信念的火焰已经很微弱了，毕竟疲累的力量也是很强大的，他现在只能咬着牙，撑着不让那火焰熄灭。
可是我已经走了这么久，还要走多久呢？
他不知道，这沙漠越来越像一片沼泽了，下一步可能自己就要陷进这个“沼泽”中，变成平凡无奇的一具尸体。
又过了很久，绝望终于到来，因为，家消失了。
“原来只是海市蜃楼么。”他栽倒在这片残忍的沙漠里，然后被一口吞下。
它终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动物，不再吐气造出海市蜃楼去逗弄这个可怜人了。
异兽看着这片沙漠，巨大的兽眼中充满厌恶，它很讨厌这里。
它打算钻进沙地里，去找寻下一个猎物，这时候，听到了有人在呼唤它的名字。
“落，回家去吧。”
能回家了么？我终于能回家了么？
落很愉悦，整个身躯都从沙子里窜了出来，它有着蛇一般的身体，背上有鳞片和红色的鬃毛，头上有和鹿一般分叉的角。
它欢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会，接着钻入沙中，向某个方向行去。
“就是这里了么？”符袖里看到山羊在前方停了下来，他四顾观察，这里与一路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山羊不再走了，也没有回应符袖里的话。
符袖里走到它身旁，看见山羊的目光虔诚，这样的眼神在它的身上还是第一次出现。
山羊转向身后，把自己的前蹄跪在了地上，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低下了头，虔诚跪拜。
“它在磕头么？”阿错很惊奇，他看见山羊的确是在做磕头的动作。
“它在告别。”符袖里回答阿错，山羊的眼神里除了虔诚还有悲伤，尽管这悲伤并不明显，而符袖里却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告别..向谁告别？”
“向它的主人吧。”符袖里没有说太多，他并不想让阿错知道这是属自己师傅的羊，也不想让阿错知道自己对琉璃的话产生了怀疑。
山羊重新站起来，仰起脖子，看着头顶的天空，身体渐渐变成了天空的颜色。
它融化在了他们的面前。
山羊融化成了水，而它脚下的土地也融化成了湖泊，这湖泊逐渐蔓延，包裹住了他们，他们向着湖泊深处沉去。
“这就是你说的耽搁一会儿！”阿错愤怒的叫喊是他们一起沉默前的最后一句话。
湖泊只有表面一层，下面却像是一个无底的洞，他们沉没接着坠落。
坠落的速度很快，无底洞里没有光线，阿错摸索着，在黑暗中抓住了阿对的尾巴，而符袖里此时也不免有些慌乱，想出声询问他们的方位，在这样的快速下坠中他的声音很难传出去。
这终究不是无底洞，终于他们快到了尽头，黑暗里出现了光线，出口就在前方一直等待着他们，他们落到出口处前面，这里却像一条滑道，他们碰到了边缘，然后想着出口滑行。
阿对阿错首先到了，入眼是巨大的冰山群，而这出口居然在空中，他们坠落而下，照这个高度来看，摔倒地面上必定会粉身碎骨。
不可避免得，滑行的力加持着他们撞向冰山，阿对伸出爪子，用力抓到冰川的壁上，爪子很锋利，可冰川对它而言太过坚硬了，阿错还是抓着它的尾巴，另一只手抓住了之后掉下来的符袖里的手，这样叠加起来的拉扯太过强大，于是他们向着地面不减速地落去，阿对的爪子摩擦着川壁，这留下浅浅的痕迹。
“喂！快想办法！”阿错惊叫道，向下看着沉默的符袖里：“要是想不出办法我就只好把你扔了，死一个总比死三个好！”
符袖里左手依旧自由的手掌向下张开，手掌里激射出万千黑色细针，这些细针与它们的同伴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在空中组成了一杆枪。这枪像是有自主的意识，直直地插进冰壁里，像刺进一块豆腐一样干脆。符袖里落在枪杆上，枪杆有轻微的弯曲，接着阿错也落在上面，把滑过这杆枪往下落的阿对提了上来。
“这个就是你压箱底的东西啊。”阿错仍有点惊魂未定，保持住平衡之后看了眼下方，“现在怎么办？”
不用符袖里回答，这杆枪就用行动回答了他。它慢慢向下，与冰川壁摩擦，锋利割开坚硬。
“真是好东西！”阿错拍拍符袖里的背，若是平常人，这样的力道足以把他拍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你跟我打的时候怎么不用？”阿错疑惑地问。
符袖里瞟了他一眼，眼神里大概的意思是说他当时对付阿错并不需要用到这个，如果他用了，阿错可能就死了。
他们平稳地落到地面上，这杆枪又化作了万千细针隐没于符袖里的掌心里。
一回到安全状态，他们的心绪稍平，终于感受到了寒冷，阿错双臂怀抱与胸前，他挺怕冷的。
“什么鬼地方，怎么会这么冷。”阿错抱怨道。
“这是条河，被冻住了。”符袖里低头，有一条鱼和它吐出的气泡都被冰冻住了。
“管它是什么呢，现在怎么办，朝哪边走？”阿错两手举起，指向两个方向。
就在这个时候，阿对再次警觉，朝着头上砍去，狼牙紧咬。
“这里还有别人！”符袖里和阿错异口同声道。
他们只说对了一半，空中突然传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声浪似乎要震碎这个冰块堆砌的世界。
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龙。
落终于能回家了，但它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居然成了这个样子，跟离开时候相比，这儿变得太陌生了，它不明白心痛和悲伤的情绪是什么，于是只有愤怒。落盘旋于空中，对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咆哮。
接着，三个不速之客，不对，是三个食物被它看见了。落更加愤怒了，它不能忍受有别的东西，而且是这么卑贱的物种闯入它的家。
“这是..什么怪物。”阿错看着这条在空中盘旋的怪兽，自己的块头跟这怪兽比起来就像一只蚂蚁。
“红色鬃毛，暗土色鳞片，这是蜃龙。这种传说中的怪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先不要管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它..好像很生气？”
“不是好像，它就是很生气。”
“那还不跑！”阿错不等符袖里回答，转身逃跑，速度很快，跟阿对一起像是化成了两道光。
可是落比他们还要快，马上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它盯着这两个“蚂蚁”，口中呼出热气。
“这是龙息，小心！”跟上来的符袖里急忙提醒阿错。
落的龙息吐出，有亭台楼阁在吐息中浮现，龙息喷向阿错与阿对，亭台楼阁也跟着砸向他们。这股气息很炙热，还没有喷在结冻的冰河上时，就熔掉了一层表面，液体被炙烤而出，很快又蒸发成了雾气。
雾气把他们裹在了里面，渐渐把他们的样子隐藏。
龙息连续不断地吐出，就连符袖里也感受到了这股湿热和腥臭的喷吐。这种喷吐让他很难受，温度这么高又这么让人作呕。符袖里不知道在这团气息中央的他们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落中断了龙息，眼神里有些讶异，在雾气中的一人一狼并没有死。
讶异只是暂时的，它更加愤怒，对着烟雾中的那两只蝼蚁咆哮。
这声咆哮比之前的声响更加重，这里的世界再次不停震动，符袖里捂住耳朵，想把这股压力减轻一些，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也在跟着震动。
落并没有太寂寞，因为还有一只比它微小得多的生命也在咆哮，阿对抬起狼首，虽然声音跟落比起来太过轻微，但是蕴藏的愤怒却是相差无几。
落听到了这丝杂音，俯冲而下，向这个胆敢挑战自己的家伙冲去，势必要一口吞了它。
“起！”这时阿对被一只手扔向空中，阿错在烟雾中露出了面貌，他双脚在冰上猛地一蹬，把自己的身体也蹬到了空中，在空中他抓住了阿对的尾巴，然后旋转，疯狂的旋转。眼前这一幕在符袖里眼里似曾相识，但是相比于上次，这次的旋转更加迅速，更加疯狂。
阿错与阿对在空中化作了一股庞大的风旋。
惊奇的不只有符袖里，落也是如此，但此时的它早已被怒火控制，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它：
咆哮！咆哮！咆哮！咆哮！
龙口张开，欲把这股气旋咬碎。
一条龙跟一阵风就要在空中的海市蜃楼相撞。
风旋越来越大，风口几乎可以把落吞没，可之后却戛然而止，符袖里看到阿错握着一柄庞然大物，这是一柄锤子，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锤子，阿错渺小的身影在这柄锤子和这条龙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阿错举着锤子，就像蚂蚁举着大象。
“滚！”锤子砸向落，一路上绞碎了一座座亭台楼阁，重重砸在落的头上，把它张开的嘴又打得合拢。
“咚！！！”落被打向旁边的一座冰山，头重重地砸到冰山上，砸裂了川壁。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知道阿错落到了地面之上才停止。
阿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砸了几下，每一下他都用尽了力气，落已经被他深深砸进了冰山之中，碎裂的冰块和石头掉落在冰河上。
阿错急促地喘着气，等到稍微平复，瞪着一直在一旁旁观的符袖里：“你倒是好，也不来帮忙，可累死我了。”这时候锤子也慢慢缩小，样子也在变化，变回了阿对的模样。
符袖里看着他，心想你们这样轰轰烈烈，天昏地暗的打斗，我可参与不了。
“快逃吧。”眼看着落的爪子按在冰壁上，挣扎着要把自己解放出来，符袖里急忙对阿错说道。
“你先跑，我们随后跟上。”阿错深吸口气，接着把肺里的气体吐出，对符袖里说道。
“好。”符袖里转头就跑，一路上没有回头。不多久，咆哮声，碰撞声这些巨大的声响就再次传到了他耳边，一直伴随着他的逃亡。
过了段时间声响渐歇，阿对驮着阿错追上了他，阿错看上去十分得疲惫，趴在阿对悲伤，头朝着符袖里的方向。
“这下它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我把它的半截身子都砸进去了。你是不知道，那个样子，真他妈滑稽。”
阿错想露出一个笑容，可也许是太累，眼皮就这么控制不住地闭上了，在阿对背上沉睡了过去。
“往那边去。”符袖里看到不远处的一座冰川下有缝隙，这道缝隙很隐蔽，像是一个洞口。
他们急忙跑向那儿，阿对钻进山洞之后似乎是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放下了戒备，也闭上狼眼，趴在地上，它的背上仍旧趴着阿错。
它也睡着了，于是清醒的人只有符袖里了。
符袖里坐在外面的光亮照射不到的阴影之内，在脑中重演着这些天发生的事。
先是这个少年，符袖里望向身旁的一人一狼。
然后是琉璃说师傅要他去西方，而后那只山羊却给了他师傅的亲笔信件，为什么？难道师傅有意绕开了琉璃，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琉璃为什么要假传师傅的话？琉璃她真的..
“不会的，不会的。”符袖里摇了摇头，把脑中荒唐的想法赶走。他不愿意在想这个，直接跳了过去。
接着是这个地方，这个没有太阳也这么明亮的冰冷世界，还有那条传说里面才会显露身形的蜃龙。
这些疑问重新把脑袋填满。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符袖里叹了口气，他也很累了，就这么靠着睡着了。
“袖子，袖子。”
睡梦之中符袖里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小时候师傅就喜欢叫他“袖子”，长大之后师傅有时候也依旧这么叫他。
“师傅..”符袖里在睡梦中醒来，刚才师傅的声音还萦绕在他耳畔，睁开双眼，一只山羊在他面前。
“你，你不是..”
山羊头点了点一旁熟睡着的阿对和阿错，示意符袖里轻声一点。
“我亲眼见到你就那么..就那么..”符袖里觉得他今天见到的事情太过诡异了。
山羊点点头，调转身子，扭头瞧了眼符袖里，示意他跟着自己。
山洞并不大，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底，这时候山羊对着阻截住他们的石壁跪了下来，接着就像符袖里早已见过的那样，石壁和它都融化了，石壁变作了湖面。
符袖里钻入其中。
他钻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着一大群这样的山羊，它们感觉到符袖里的进入，齐刷刷地看向符袖里。
它们目光冷淡，看到了符袖里的样子后陆续转过了头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符袖里跟在它们身后。
它们把他带到了一个圆台旁，圆台很普通，唯一不普通的就是上面放着的一具骷髅，骷髅坐着，动作像是坐禅。
山羊们绕着圆台站立，它们组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同心圆，朝着骷髅的方向，一齐跪拜。
这副情景在符袖里眼中，说不出的诡异。
“袖子，袖子。”师傅的呼唤再次响起。
“师傅，你在哪？”符袖里四处张望，可眼前除了山羊这有这一具骷髅。
这时候他发现骷髅的眼眶里冒出了两团湛蓝的火焰。
“我就在这里。”火焰抖动了两下。
“师傅，您怎么变成这样了。”符袖里心头骇然，自己那位无所不能的师傅居然变成了一具骷髅，而且，变成这样了居然还活着。
“练功出了点差错，就变成这副样子了。”火焰抖动不停，“走上前来，师傅有事要嘱咐你。”
山羊们挪了挪，给符袖里让出了条通道。
符袖里走到骷髅面前，注视着他的师傅。
“师傅，您都这样了，为什么琉璃她..”
“她已经背叛我了。”声音很冷漠。
“怎么会..”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这个女人远超你我想象，她的野心很大，早在我日趋虚弱的时候她就生出别的想法了。”
“别的想法？”
“呵呵，够她死一万次的想法。”骷髅冷笑道，“袖子，你既然到了这里，就帮我一个忙。”
“师傅，您的话我怎么敢不听从。”
“很好。你看到我眼眶里的两团火了么？把你的手伸过来，拿起它们。”似乎是觉得符袖里会有些担心，他接着说道，“放心，这两团火不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的。”
符袖里闻言伸出了手，在快要触碰到火焰时却停了下来。
“师傅，您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您要是能够复原，能不能不杀琉璃？”符袖里把自己的请求说了出来。
火焰剧烈抖动起来。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么？你好大的胆子！”显然骷髅被他激怒了。
符袖里低头，虽然他知道这个要求对师傅来说太过于无礼，但是依旧坚定着，因为他爱琉璃，不想自己爱的人死在师傅手上。
鬼火抖动不停，符袖里也没有了动作，终于他听见了一声叹息。
“我答应你就是了。”师傅答应了他的请求，“现在你可以帮忙了吧？”
符袖里的欢喜溢于言表，再次把手伸向面前骷髅的眼眶。
可却再次停下了。
“对不起，师傅。我不能相信您。”符袖里收回手，转身便要走。
“你想走！”火焰突然从眼眶中飞出，落到了符袖里的身上，接着隐没不见。
“你刚才居然想杀我！用我给你的东西杀我！”师傅的声音在符袖里心里出现。
“对不起师傅，我刚才想了很久，我不能冒着她可能被你杀死的风险。”符袖里不明白师傅的声音为什么会在心里出现，他也在心里回应道。
“她？好一个她？”声音化为轻蔑的冷笑，“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符袖里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惊惶，师傅说话从来都不会夸张。
“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死？”
“因为我背叛了您么。”
“哈哈哈哈，那要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呢。”
“我不会再背叛您了。”符袖里心里生出了一丝希望，在死亡面前，他很渺小。
“可惜了，真的可惜了，我本来不打算这么做的，不过现在已经晚了。”
突然间，湛蓝的火焰在符袖里身上冒出，覆盖住了他整个身子。
痛苦，深入骨髓的痛苦，符袖里绝望而凄厉的声音充斥着这里，他扑到一只山羊身上，想熄灭这火焰，但是这火焰并没有沾到山羊之上，而是依旧缠绕着他。
“在你死之前，我告诉你一件事。”声音伴随着他的痛苦出现在符袖里每一寸皮肤上，“我拥有者‘帝释’的神名，它的能力就是分身，你就是我的分身。所以，你其实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明白了么？安心去吧，我的东西应该还回来了。”符袖里张大双目，最后关头他又听见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事。
火势大旺，吞没了依旧震惊的符袖里，疯狂燃烧着。
当火焰渐渐褪去，符袖里的样子露了出来，看起来他并没有什么变化，闭着双眼，就那么站着。
当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冰蓝的瞳孔出现在了眼眶之内，随着他睁眼的动作，那具骷髅化为了粉末。
接着他活动了一下关节。
“还不错。”他笑了起来。
围着他的山羊们瑟瑟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