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第一眼看到亚布里尔,忽然恶心欲呕,以致浑身发抖,因为她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他就是那个恶魔,曾经有人提醒自己要小心提防。他的脸又黑又瘦,满是戾气,外加野蛮厚重的下巴,这样一张脸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他的夹克上挂着一圈手榴弹,手里还拿着一枚,就像一只只绿色的癞蛤蟆。接着她又看见三个女劫机者,都穿着黑色长裤和白色夹克,手里端着长枪。最初的震惊之后,特丽莎·肯尼迪的反应是孩子般的羞愧。该死,她给父亲惹了麻烦,以后她再也摆脱不掉这些贴身警卫了。眼见亚布里尔抓着空姐的手进入驾驶舱,她转头看着警卫队长,想和他交换个目光,但是他正紧张地盯着那几个全副武装的女杀手。
此时,亚布里尔一伙中的一个男人走进了头等舱,手里拎着一颗手榴弹。还有一个女人命令另外一名空姐拿起对讲机。机舱里响起了空姐略带颤抖的声音:“全体旅客请注意,请系好安全带。飞机已被一支革命队伍控制。请大家保持镇静,等待进一步的指示。不要站立,不要触碰你们的随身行李,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座位。请保持镇静,保持镇静。”
驾驶舱里,机长看见空姐进来,正激动地说:“嘿,收音机里说有人朝教皇开了一枪。”接着他就看到亚布里尔跟在空姐身后走了进来。机长的嘴巴张成大大的O字形,一下子没了声音。真像讽刺画呀,亚布里尔想着,同时举起拿着手榴弹的手。不过机长刚才说的是“朝教皇开了一枪”,这是否说明罗密欧失手了?计划难道已经失败了?不管怎么说,亚布里尔已经别无选择。他命令机长改变航线,向阿拉伯的舍哈本飞去。
圣彼得广场人潮汹涌,罗密欧一伙人悄然无声地聚到一个角落,背靠石墙,形成了一个自己的小岛。安妮穿着修女服站在罗密欧身前,手枪就藏在修女服下面。她的责任是掩护罗密欧,好让他有时间射击。这个行动小组中的其他人穿着各自的宗教伪装服,围成一个圆圈,好给罗密欧留出足够的地方。他们还要再等三个小时,教皇才会出现。
罗密欧背靠石墙,微微合上眼皮,遮挡复活节白天的阳光,脑子里又把已经演练过的行动步骤迅速过了一遍。教皇一露面,罗密欧会拍拍左边同伙的肩膀,这个人随后就会触动无线电发射器,引爆对面墙上安装的那些小圣像。趁着爆炸的混乱,罗密欧就掏枪射击——射击的时间必须拿捏得非常准确,让枪声混入其他爆炸声中。然后,他把枪扔掉,他手下那几个“修士”和“修女”会立即把他围在当中,簇拥着他混在人群中逃掉。那些圣像都是烟幕炸弹,因此圣彼得广场将被浓烟笼罩,人人自危,乱成一团,他们正好可以趁机逃脱。他身边的那些游客或许会对他造成危险,因为他们有可能会察觉到是他干的。不过四散奔逃的人群会把他们挤开,如果有谁头脑发昏一门心思要追他们的话,那就一枪一个撂倒。
罗密欧能够感觉到他前胸已经冒出了冷汗。拥挤的人群高举着花朵,白色、紫色、粉色、红色,整个广场成了五彩的海洋。他真想知道,这些人怎么这么开心,怎么这么相信耶稣复活,怎么会因为期冀对抗死亡就如此狂热。他两只手在外套上擦了擦,感到挂在吊带上的枪沉甸甸的。他觉得两条腿又开始疼起来,还一阵阵发麻。他强迫自己不再体会身体上的感觉,这样才能度过漫长的三个小时,直到教皇出现在阳台上。
曾经消散的童年景象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当年,有个浪漫的神父曾经指导他如何领受坚信礼。这个神父告诉他,教皇死去时,会有一个戴红帽子的枢机主教用一柄银锤轻敲教皇的额头,确认他已去世。如今他们还会这样做吗?这一次的银锤上肯定沾满鲜血,不过这柄银锤会有多大呢?是像个儿童玩具,还是又沉又大,能够砸钉子的那种?肯定是文艺复兴时期传下来的珍贵遗物,镶满了宝石,是件精美的艺术品。其实也无所谓了,估计这次教皇的脑袋剩不下多少,未必敲得着呢,他外套下面藏的那杆枪里可是爆炸弹。罗密欧可以保证自己能够打中,他十分信任自己的左手,因为左撇子就是成功的保证,无论是在运动场还是在情场都一样。当然,各种迷信也说明,左撇子杀人从不失手。
罗密欧一边等待,一边暗自琢磨,自己怎么一丁点亵渎神明的罪恶感都没有呢?毕竟自己是在严格的天主教家庭中长大,家乡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都留下了基督教开始的痕迹。此时此刻,他依然可以看到那一座座教堂的圆顶,就像挂在天空中的一个个大理石圆盘;他依然可以听到教堂深沉的钟声,既给人安慰,又令人畏惧。就在这神圣的广场中,到处都是殉道者的雕像,虔诚的基督徒带来无数鲜花,空气中充满花朵的芬芳。
沉浸在浓烈花香中的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想起他们总是在身上喷香水,这样才可以掩盖他们因为过于养尊处优而形成的地中海式浓烈体味。
这时,盛装的人群开始高声呼唤:“教皇!教皇!教皇!”人们站在早春那淡金色的霞光中,头顶是石雕的天使,他们不停歇地唱诵着对教皇的祝福之歌。最后,两名红衣枢机主教出来了,他们伸开双臂,开始进行祈福仪式。然后教皇英诺森也出现在阳台上。
教皇已经很老了。他穿着一件闪闪发亮的白色十字褡,上面用金线绣着一个大十字架,羊毛大披肩上也有一个个十字架图案。他头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帽,脚穿一双传统式样的低帮开口红色鞋子,鞋面上同样绣着金色的十字架。他举起双手向人群致意,一只手上戴着教皇专有的圣彼得渔人权戒。
广场上的众人纷纷将手中的鲜花抛向天空,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阳台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似乎要和飘落的鲜花一起落向地面。
此时,眼前的种种景象激起罗密欧年少时曾体会过的恐惧,他想起坚信礼上那个红帽子的主教,脸上斑斑点点犹如魔鬼。接着,他又感到一阵欣喜,似乎整个人都飞扬起来,进入到某种极乐的祝福中。罗密欧拍了拍左边那个人的肩膀,示意他触发无线电信号。
在人群一声声“教皇!教皇!”的呼唤中,教皇举起罩着白色袖子的双臂,为众人祈福,赞美基督重生的复活节季,以及向周围墙上的石雕天使致敬。罗密欧轻轻地将枪从外套下面抽出来,两个装扮成修士的手下在他前面跪下,让他看得更清楚。安妮也微微放低身体,这样罗密欧可以把枪架在她的肩膀上。站在他左边的那个人发出无线电信号,引爆了广场对面围墙上已经布好的小圣像。
爆炸声把广场上的喷泉掀了起来,天空中弥漫着粉色的烟云,花朵的芬芳变成了肢体燃烧的焦臭。就在这时,罗密欧举枪瞄准,扣动了扳机。对面围墙传来的爆炸声使迎接教皇的欢呼声也变了,就好像数不清的鸥鸟在不断尖叫。
阳台上,教皇的身体似乎从地面腾起,白色的无边帽飘向空中,随着气流急速地旋转,然后变成沾满鲜血的布片,飘落到人群中。教皇的身体挂在阳台的栏杆上,金色的十字架在风中乱飘,大披肩浸满鲜血。此时,广场上哭声震天,人群陷入极度的恐惧和愤怒之中。
广场上空翻滚着一团团石头粉末,炸裂的天使和圣徒石像的碎片纷纷掉落。整个广场一片死寂,人群被教皇遇刺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他的头被打爆。人们开始惊慌失措,四散奔逃,把试图要封锁出口的瑞士卫队都踩在脚下,艳丽的文艺复兴风格的制服埋没在了被恐怖分子吓破胆的朝圣者之中。
罗密欧把枪往地上一扔,那几个身藏武器的“修士”和“修女”簇拥着他,随着巨大的人流离开了广场,跑到罗马城的街道上。他的眼前似乎一片漆黑,毫无方向地跌跌撞撞。安妮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等待着的货车里。罗密欧用手捂住耳朵,挡住周围的尖叫声。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先是因为震惊,接着是得意,最后竟禁不住疑惑起来,仿佛刚刚过去的刺杀行动就是一场梦。
本应该由罗马飞往纽约的那班大型喷气式客机上,亚布里尔和手下已经完全控制了飞机,头等舱所有的客人都被赶出去,只留下特丽莎·肯尼迪一个人。
特丽莎现在的好奇多过恐惧。劫机者向那些贴身警卫亮了亮绑满全身的炸药,威胁他们谁要是敢开枪,整个飞机就会在空中炸成碎片,那些贴身警卫便马上乖乖就范了。这一切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发现那三男三女都身形苗条,局面紧张的时候,他们的动作都异常敏捷,但是脸上表情狰狞。一个男劫机者狠狠地推了一个贴身警卫一把,把他赶出头等舱,赶到经济舱的过道上,还不停地推他;一个女劫机者则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但始终都在瞄准。有个贴身警卫不愿意离开特丽莎,那个女的马上举起枪,顶着他的头。她的眼睛眯着,毫无疑问,她随时准备开枪;而她的双唇则微微张着,这样可以缓解嘴巴周围肌肉紧绷的压力。特丽莎连忙把警卫推到一边,自己站在那个女劫机者面前,劫机者松了口气,微笑着挥挥手,让她回到座位上。
特丽莎注视着亚布里尔监督所有人行动。他似乎一直离他们远远的,就像导演看着演员表演。他看起来并不是要下命令,而只是为了暗示、建议他们该怎么做。他笑了笑,略带安慰,示意她不要离开座位。他这个样子仿佛是一个男人正特意保护自己身边的人。然后,他走进驾驶舱。一个男劫机者守在经济舱到头等舱的入口,两个女劫机者举着枪,背靠背站着,和特丽莎一起待在头等舱。还有一个空姐开着播音器,按照那个男劫机者的指示,为旅客广播各种通知。这些人看起来都那么矮小,根本就不像能搞出这么大行动的人。
驾驶舱里,亚布里尔让机长广播通知,说飞机遭到劫持,要改变航向,飞往舍哈本。美国政府会以为,他们唯一要考虑的问题不过是就阿拉伯恐怖分子通常提出的那些要求进行谈判而已。亚布里尔一直待在驾驶舱,听着机场调度的回应。
飞机继续飞行,大家都无事可做,只有等待。亚布里尔怀念着巴勒斯坦的一切,他童年时的家,那是沙漠中的一片绿洲,父亲和母亲都是光明天使,父亲书桌上那本精美的《古兰经》,令他不断重温自己的信仰。突然,烟雾、火焰和爆炸的硫黄从天而降,在灰惨惨的滚滚烟尘中,他家破人亡。然后以色列人来了,好像他的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在某个巨大的战俘营中度过的,就住在一些摇摇欲坠的破屋子里。营地中所有人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对犹太人的仇恨,那些《古兰经》中曾经赞扬过的犹太人。
他还回想起大学生活,有些老师把笨拙的作业称作“阿拉伯式作业”。亚布里尔自己也跟一个枪械制造者用过这个词,为了说明他提供的武器都很糟糕。嘿,不过今天他们的行动可不会有人说是“阿拉伯式作业”了。
他一直都仇恨犹太人——不对,其实不是犹太人,应该是以色列人。他记得大概四岁,或者最多五岁的时候,有一次,以色列士兵突然袭击了他们的定居点,当时他正好在学校上课。据说军队的情报有误,以为定居点藏匿了恐怖分子,这也算是一次“阿拉伯式作业”吧。士兵命令所有的居民举起双手,离开各自的房屋到街上去。学校就在定居点外面不远处,是一座黄色的长方形铁皮房子,那儿也同样遭到了搜查。亚布里尔和其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们都聚到一块儿,小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哭叫,既表示害怕,又表示听话。亚布里尔一直记得其中一个年轻的以色列士兵,新一代犹太人,金黄色的头发像纳粹一样。这个异族的闪米特人有些恐惧地看着孩子们,好看的脸上突然满是泪水。他放下手中的枪,大声叫喊,让孩子们把手放下来,不要哭了。没什么好怕的,他说,孩子们什么也不用怕。这个士兵说一口纯正的阿拉伯语,但是孩子们还是站在那里举着胳膊,他就在中间走来走去,把他们的手放下,一边不停地掉眼泪。亚布里尔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士兵当时那副样子,而且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能像他一样,心软得像个娘们,什么事也做不成。
现在,他透过飞机舷窗,看到下面是成片的阿拉伯沙漠,飞机即将降落,他就要进入舍哈本苏丹国的领地了。
舍哈本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之一,但拥有充裕的石油资源,所以当年该国苏丹的坐骑虽然是骆驼,但是他的几百个儿子和孙子的坐骑都是梅赛德斯,并且在外国的顶级名校接受教育。前任苏丹在德国和美国都有数家大型工业企业,死的时候是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他的后代开始在同父异母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只有一个孙子幸存了下来,就是现在的苏丹——莫罗比。
莫罗比苏丹是名军人,也是狂热的穆斯林。舍哈本的国民现在都有钱了,也同样虔诚地信仰伊斯兰教。女人不戴面纱不能出门;不准放贷收取利息;除了在外国大使馆,这个干旱的沙漠国家滴酒不沾。
很久以前,亚布里尔就刺杀了莫罗比四名最危险的异母兄弟,从而帮他建立并巩固了手中的权力。苏丹欠他很多人情,而且本身也痛恨那些超级大国,所以同意在这次行动中帮他一把。
飞机载着亚布里尔和那些人质降落了,并缓缓驶入小小的航站楼。航站楼四壁都是玻璃,在沙漠强烈的日光下泛起了浅黄色。机场之外的地方都是一望无边的黄沙,散落着一座座石油钻塔。飞机停下以后,亚布里尔看见机场周围至少有一千名莫罗比苏丹手下的士兵。
整个行动中最错综复杂、最让人得意,也最为危险的部分这才即将开始。亚布里尔必须十分小心,直到罗密欧就位。最终结果如何,全要看苏丹对他的秘密以及最后将军那着棋有什么反应。这可绝对不是“阿拉伯式作业”。
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时差,弗朗西斯·肯尼迪是在复活节当天早上六点接到关于教皇遇刺的第一份报告的。报告是白宫新闻秘书马修·格莱德斯送来的,复活节这天是他值班。尤金·戴兹和克里斯蒂安·克里已经得到了消息,预先赶到了白宫。
弗朗西斯·肯尼迪离开生活区,下楼,走进椭圆办公室,发现戴兹和克里斯蒂安正等着他,两人都面容严峻。远处的街道上,警铃声不绝于耳。肯尼迪坐到书桌前,看着尤金·戴兹。作为幕僚长,他要负责汇报。
“弗朗西斯,教皇死了。他在主持复活节庆典的时候遇刺身亡。”
肯尼迪十分震惊:“谁干的?为什么?”
克里道:“我们还不知道,而且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肯尼迪感到一阵深深的恐惧,他试图从这两人脸上的表情中找出点线索:“更糟糕?什么意思?”
“特丽莎乘坐的飞机遭到了劫持,现在正飞往舍哈本。”克里说。
弗朗西斯肯尼迪感到胃里一阵翻腾,然后他听到尤金·戴兹说:“劫机者完全控制了飞机,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事故。只要飞机一着陆,我们就和他们谈判。我们会动用一切有利资源,这件事情会顺利解决的。我想他们甚至还不知道特丽莎在飞机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