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辉煌的一周。周日,教皇遇刺事件已经在各大电视台网、各个有线频道,以及公共广播公司的特别报道节目中反复播出了几十遍。周二,特丽莎·肯尼迪遇害事件更是不厌其烦地在节目中出现,她被杀害的余波似乎飘浮在天地之间,经久不散。
亚布里尔的脸就像沙漠中的鹰,在人质头顶盘旋着,在每一个美国家庭中飞过。晚间新闻报道将他描述成神话中的妖精狂魔,是个梦魇,久久萦绕在美国人的梦中。数以百万的悼唁留言涌入白宫。美国所有大城市的街道上都可以看到民众自发戴上了黑纱。所以,当周三晚些时候,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向舍哈本苏丹发出最后通牒的消息泄露出来时,电视台沸腾了,美国各地的民众也几乎失去了理智,到处都有聚集者在疯狂地庆祝。毫无疑问,大家都支持总统的决定,连电视台记者们在对民众进行街头采访时,都为他们听到的凶残言论而吃惊不小。人们普遍发出了“用核武器灭了那帮混蛋”的呼声。最后,电视台网新闻部高层传达了命令,不允许再就这个问题出外景,而且街头采访也必须停止。这些命令最初是劳伦斯·萨勒坦下达的,他为此专门组织其他媒体大亨召开了一个协商会议。
白宫。弗朗西斯·肯尼迪总统根本没有时间为女儿的事情伤心。他忙着和其他国家首脑通热线电话,向他们保证不会占领中东地区的领土,并请求他们积极配合。同时他还要让他们明白,他的立场不可改变,美国总统并没有虚张声势,达克城即将被毁灭,以及,如果不满足他的最后通牒,舍哈本伊斯兰君主国也会被消灭。
阿瑟·威克斯和伯特·奥蒂克与瓦力布大使已经坐在飞往舍哈本的航班上,他们乘坐的是一架快速喷气式客机,这种机型还没有在民航界应用。奥德布拉德·格雷拼命想要背着总统召集国会,结果一天下来,无功而返。尤金·戴兹平心静气地处理着内阁成员和国防机构官员的便笺,他的耳朵里一直塞着随身听的耳机,这样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就不会跟他说些没用的话了。克里斯蒂安·克里则神出鬼没,不知在忙些什么。
托马斯·兰博蒂诺参议员和阿尔弗雷德·金茨众议员周三一整天都在和两院的议员同事们连轴开会,讨论弹劾肯尼迪的行动,苏格拉底俱乐部也召集了所有成员。话说回来,关于国会是否能够指定自身为决策机构,宪法的解读确实存在一定的模糊地带,但是当前的形势证明这样极端的行动有充分的依据——肯尼迪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明显是基于个人情感,而非国家利益。
周三晚些时候,行动同盟终于确定下来。两院议员勉强有三分之二的成员已经同意投赞成票,他们将于周四晚上开会,就在肯尼迪摧毁达克城的最后期限之前几个小时。
兰博蒂诺和金茨把所有的情况都毫无隐瞒地告知了奥德布拉德·格雷,希望他能说服弗朗西斯·肯尼迪撤销他对舍哈本的最后通牒。奥德布拉德·格雷告诉他们总统是不会同意的,然后他把这些情况向弗朗西斯·肯尼迪做了简要汇报。
弗朗西斯·肯尼迪说:“奥托,我想让你、克里斯、戴兹今晚和我一起吃个晚饭,时间会比较迟,安排在十一点吧。而且,吃完了也别指望能马上回家。”
总统和幕僚的晚饭安排在黄色办公室,这是肯尼迪最喜欢的房间,虽然这样的安排给厨房和侍者增加了不少额外工作。跟往常一样,给肯尼迪准备的食物非常简单:一小块烤牛排、一盘切成薄片的西红柿,然后是咖啡和几种不同口味的冰激凌和水果挞。克里斯蒂安和其他人还可以选择鱼,大家都只是吃了几口。
肯尼迪看起来似乎非常轻松,其他人则有些尴尬。跟肯尼迪一样,他们胳膊上都佩戴着黑纱。白宫里所有人,包括仆人,都戴着一模一样的黑纱,在克里斯蒂安眼中不免有些老套。他知道是尤金·戴兹发了一个通告,安排了这件事。
“克里斯蒂安,”肯尼迪说,“我认为现在有个问题得让各位知道了,但是只限于我们这几个人,也不用发布公告。”
“问题很严重。”克里斯蒂安说。然后他简要概述了一下原子弹恐吓案件,并告诉大家,那两个年轻人都听从他们律师的建议,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奥德布拉德·格雷半信半疑:“纽约市放置了核弹吗?我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可能一起冒出来。”
戴兹问:“你肯定他们真的放置了核弹吗?”
克里斯蒂安道:“我觉得只有一成的可能。”其实他相信有九成多的可能,但是他不想告诉大家这些。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戴兹说。
“我们已经派出了核武搜查小组,”克里斯蒂安说,“但是时间依然是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对肯尼迪道:“我需要您的签字,好让医学讯问小组启动PVT测试。”他随即解释了《核武器控制法案》中的第九款。
“不行。”弗朗西斯·肯尼迪说。
总统的拒绝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我们不能冒险,”戴兹说,“签了这个命令吧。”
肯尼迪笑了笑:“政府官方侵入个人的大脑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他停顿片刻,“我们不能基于怀疑就牺牲公民的个人权利,尤其是像这样前程远大的两个年轻人。克里斯,等你有了更大把握的时候,再来问吧。”然后肯尼迪对奥德布拉德·格雷说,“奥托,给克里斯蒂安和戴兹简单说说国会的事。”
格雷说:“他们现在准备耍点阴谋了。他们知道副总统不会签署按照《第二十五修正案》而提出的弹劾您的议案,但是现在有足够的内阁成员在议案上签了名,所以他们还是可以采取行动的。他们将指定国会为特别机构,决定您是否胜任职责。周四晚些时候,他们会开会磋商,然后投票决定是否启动弹劾程序,目的只是为了将您踢出这场关于释放人质的谈判。他们的理由是,由于丧女之痛,您压力过大。
“您去职之后,国防部长将撤销您轰炸达克的决定。他们指望伯特·奥蒂克能够说服苏丹,在一个月期限内释放人质,苏丹基本上是肯定会同意的。”
肯尼迪转向戴兹:“马上发布命令,本政府内任何人不得与舍哈本联络,如有违反,将以叛国罪处置。”
戴兹温和地说:“由于大部分内阁成员都反对您的决定,所以您的命令不可能得到执行。此刻,您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了。”
肯尼迪转向克里斯蒂安·克里。“克里斯,”他说,“他们需要三分之二的赞成票才能把我赶下台,对不对?”
“是的,”克里斯蒂安答道,“但是没有副总统的签名,这个行动根本上说就是违法的。”
肯尼迪盯着他的双眼:“难道你什么也做不了吗?”
此刻克里斯蒂安·克里的心思一动。弗朗西斯觉得他能做点什么,是什么呢?克里斯蒂安试探着说:“我们可以求助最高法院,告诉他们国会的行为违反了宪法。毕竟《第二十五修正案》的语言有些含糊。或者,我们还可以这样申辩——因为他们在副总统拒绝签字的情况下就由自身取代决策机构,这样的行为恰好违背了修正案的精神。我可以联络高院,让他们在国会投票之后马上进行裁决。”
他从肯尼迪的眼睛中看到了失望的目光,便拼命地转动脑筋,绞尽脑汁地想自己到底漏掉了什么。
奥德布拉德·格雷忧心忡忡地说:“国会准备拿您的精神状况说事儿,您不在的那一周,他们一直在制造这种舆论,就在您就职典礼之前。”
肯尼迪道:“这不关他们任何人的事。”
克里斯蒂安现在意识到,其他人都在等着他开口说话。他们都知道那神秘的一周里,只有他一直和总统在一起。他说:“那一周的事不会对我们造成不良影响。”
弗朗西斯·肯尼迪说:“尤,准备文件,我要解散整个内阁,只留西奥多·泰佩。要用最快的速度准备,我马上就签字。然后在国会召集之前,通知宣传部长把文件透露给媒体。”
尤金·戴兹一边做笔记,一边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呢?也要解雇他吗?”
“不,”弗朗西斯·肯尼迪说,“他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其他人也反对他。要不是因为苏格拉底俱乐部的那帮杂种,国会根本做不到这些。”
克里斯蒂安道:“我一直在处理对那两个孩子的审讯问题,他们死活都不开口。如果他们的律师把事情搞定了的话,他们明天交了保释金就可以获释了。”
戴兹突然开口道:“《原子安全法》中有一条能让你继续拘押他们,这一条款规定了暂停人身保护权和公民自由的情况,你肯定知道的,克里斯蒂安。”
“就是第一条,”克里斯蒂安说,“可要是弗朗西斯不同意对他们进行医学性讯问的话,我拘留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的律师申请保释,我们要是拒绝他们的要求,也得让总统签字,才能暂停人身保护权。弗朗西斯,你愿意签署一道暂停人身保护权的命令吗?”
肯尼迪笑着对他说:“不签。国会会用这一条对付我的。”
克里斯蒂安这时有自信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有些恶心,嘴里直泛酸水。然后他恢复过来,知道肯尼迪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得做什么了。
肯尼迪呷了一口咖啡,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饭,但是所有人都没吃几口。肯尼迪说:“我们来讨论一下真正的危机吧。四十八小时之后,我还是总统吗?”
奥德布拉德·格雷说:“撤销轰炸达克的命令,将谈判事务交给一个特别小组去处理,国会就不会采取什么行动来逼您下台了。”
“谁跟你说的这些交换条件?”肯尼迪问道。
“兰博蒂诺参议员和金茨众议员,”奥托·格雷道,“兰博蒂诺是个真正的好人,金茨在这类政治事件上很负责任,他们不会再摆我们一道的。”
“好吧,这是另外一种选择,”肯尼迪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以及上诉到最高法院。还有别的办法吗?”
戴兹说:“明天就到电视台去,趁着国会开会之前,向全国人民发起呼吁。人民会站在你这边,因此国会行动也得暂缓。”
“好吧,”肯尼迪道,“尤,你去跟电视台的人联络,保证我可以上所有的电视台网,我只要十五分钟就够了。”
戴兹温声道:“弗朗西斯,我们这么做可是有些冒进呀。总统和国会发生了这种直接冲突,然后让群众来决定。这会搞得很麻烦。”
格雷说:“亚布里尔这家伙会让我们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这个国家弄得就像一大坨屎。”
克里斯蒂安说:“有个传言,说这间办公室里的某个幕僚,或者阿瑟·威克斯准备签署让总统去职的议案,不管这人是谁,现在也应该发言了。”
肯尼迪不耐烦地道:“这个谣言纯属胡说。如果你们几个人中有谁要这么做的话,之前早就辞职了。我太了解你们各位了——你们谁都不会出卖我的。”
晚饭后,他们离开黄色办公室,去白宫另一边的小电影院。肯尼迪已告诉戴兹,他想让所有人陪他一起看女儿被杀的录像。
黑暗中,只听到尤金·戴兹紧张的话音:“影片现在开始。”开头几秒钟,电影屏幕上都是一道道黑色的条纹,就好像屏幕从上到下在抖动。
然后屏幕的颜色亮起来,电视摄像机镜头先指向趴在沙漠上的那架巨大飞机。接下来,镜头聚焦到亚布里尔的身影上,他站在门口把特丽莎·肯尼迪示众。肯尼迪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女儿怎样微微地笑着,向镜头挥挥手。这个挥手的动作很奇怪,既有安慰的意思,又有一丝征服感。亚布里尔就在她身边,然后稍稍站在她身后。然后就看到了他右胳膊的动作,看不到手枪,然后就是毫无预兆的枪声响了,可怕的粉红色血雾升腾,特丽莎·肯尼迪的身体掉落下去。肯尼迪听到了人群的呼号声,并听出来这声音是出自悲伤,而不是胜利。然后亚布里尔的形象出现在门口。他高举着手枪,黑色的金属枪管闪着油亮的光,就像是格斗士举着一柄剑,但是没有欢呼声。录像到此结束,因为尤金·戴兹进行了狠狠的剪辑。
放映室的灯亮起来,但是肯尼迪没有动,他又一次有了浑身虚弱这种熟悉的感觉,双腿和身体都动弹不得。但是,他的思维很清晰,大脑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或发生错乱。他并没有所有悲剧受害者都有的那种无助感,他不用和命运或者上帝抗争。他只是要和这个世界上的敌人们斗争,而且会战胜他们。
他不会让凡人将自己打败。妻子去世时,他无法借助任何力量和上帝之手抗衡,这是自然的失误,只好卑微地接受。但是女儿的死是人为的,是包藏祸心的阴谋——他能够施以惩罚,并纠正错误。这一次,他不会再低头。那个世界要倒大霉了,他的敌人们要倒大霉了,这个世界的恶人要倒大霉了。
当他最后终于能从椅子上站起来时,他宽慰地对周围人笑了笑。他已经达到了目的,让这些他最亲近,也最有权势的朋友们跟他一起经受痛苦。他们现在不会这么轻易地反对他的行动了。
肯尼迪离开房间,他的幕僚都坐着没说话。被恣意滥用的权力仿佛令空气都灼烧了起来,房间里似乎弥漫出了硫黄味。舍哈本沙漠中出现的恐怖感占领了这个房间,甚至更加可怕。
有一点大家都心照不宣——现在他们更担心弗朗西斯·肯尼迪,而不是亚布里尔。
最后,奥德布拉德·格雷打破沉默:“你们是否觉得总统现在有点疯狂?”他说。
尤金·戴兹摇摇头:“没关系,或许我们都有点疯了,我们一定得支持他,我们一定得赢。”
载德·安纳肯医生身体瘦小,但胸膛宽阔。他看起来特别机警,面容带着高傲神情,他自信知晓的重要事情比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多。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
安纳肯医生是美国总统的医学顾问,同时还是国家脑科学研究所所长,以及原子安全医疗咨询部的行政负责人。在一次白宫晚宴上,克里曾听他说过,大脑是一个极为复杂的器官,能够产生身体所需的任何化学物质。克里当时只是在想,那又怎么样?
医生似乎看出他心里的想法,于是拍拍他的肩膀:“这对人类文明的影响之大,是你们白宫这些人无论如何都达不到的。我们唯一需要的就是十亿美元来证实这个道理。这点钱算什么呢,一艘航空母舰?”然后他朝克里笑了笑,表示无意冒犯。
现在,克里走进他的办公室时,看到他满面笑容。
“看看,”安纳肯医生说,“到最后连律师都来找我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的理念是完全背道而驰的吧?”
克里知道安纳肯医生要拿法律专业开玩笑了,所以多少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人们总喜欢自作聪明地拿律师寻开心呢?
“律师,”安纳肯医生说,“总是要去模糊真相,而我们科学家则努力揭示真相。”他又笑了。
“不,不,”克里还笑了笑,表示自己也有幽默感,“我是来这儿送个消息的。我们现在遇到一些状况,需要实施《核武器控制法案》下的特殊PET研究。”
“这得有总统的签字批准才行,你应该知道。”安纳肯医生道,“就我个人而言,好多情况下我都可以做这些研究,但是公民自由分子们可是会找我麻烦的。”
“这我知道。”克里斯蒂安说。然后他向医生解释了一下原子弹恐吓信以及被拘押的格莱斯和提波特两人的情况:“没人相信真有这么一颗炸弹,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时间就是最最关键的因素。而总统却拒绝签署命令。”
“为什么?”安纳肯医生问。
“因为测试可能会对大脑造成伤害。”克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