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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以弗雷德·格林为首的几个人,现在每天都会到马文·帕克尔家的草地上聚会。在炽热的阳光下,大家都更加义愤填膺,尤其是看到运送复生者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开到阿卡迪亚主干道上的时候。

最初几天,约翰·沃特金斯一直用自家卡车上找到的一小片木头计算复生者的人数,满五个他就在上面打个钩。才第一周,他就数了超过二百人。

“等不到他们把复生者抓完,我的铅笔就要用光了。”他对大家说。

没人回答。

偶尔,弗雷德也会说:“我们不能这样忍下去了。”他总是摇摇头,喝一大口啤酒,双腿抽动一下,好像要奔向什么地方。“这竟然就发生在我们自己的镇子里。”他说。

谁也说不清,弗雷德说的“这”到底指什么,但是大家都明白意思。他们都意识到,有一件超乎他们想象的大事正在眼皮底下发生。

一天下午,大家都站在院子里,眼看着一辆卡车上的复生者们下来。“你们一定不相信,火山是会生长的,对吧?”马文·帕克尔说。他个子很高,瘦得皮包骨头,肤色苍白,头发则是铁锈的颜色。“不过这是真的,”他接着说道,“上帝作证,这都是实话。有一次我听人说,有个女的家里,后院就有座会长大的火山。一开始只是在草地上鼓起一块,就像个鼹鼠洞之类的。第二天就大了一些,再过一天又大一点,一天天大起来。”

没人说话。他们只是听着,脑子里想象着土堆、岩石、火焰等种种恐怖的景象。街对面,复生者正从卡车上下来,清点数目之后,列队进入阿卡迪亚。

“后来,这座小山长到大概十英尺高,她才开始害怕。你们肯定想不到,一个人要花那么久才会被这种事情吓到,是吧?但是事实的确如此。开始时没人着急,任凭事态慢慢发展,直到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还能怎么办呢?”有人问。

没人回答,那女人的故事还在继续。“等到她叫人来时,她家已经到处都是硫黄味了。后来邻居也来看,他们的脑子好歹转过弯来,决定去查一下,院子里这个从鼹鼠洞长成小山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到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

有人问道:“那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但是这个问题仍然没有人回答,故事继续发展:

“有几个科学家过去四处看了看,这里测一测,那里验一验,诸如此类。你们知道他们对那女人说什么吗?他们说:‘我们觉得你最好搬家。’你们能相信吗?他们就撂下了这句话。于是她失去了自己的家,这可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拥有的东西,是每个人真正拥有的东西——上帝赐予的家园!而他们只是转了个身,跟她说,‘唉,倒霉呀,姑娘。’”

“没过多久,她就打包行李搬家,收拾好一辈子攒下来的家当,匆匆忙忙走了。后来镇子里其他人也都跟着走了。就因为她家后院开始生长的那个东西,每个人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大的那个东西,所有人都跑了。”他喝光啤酒,捏扁啤酒罐,扔到自家的草地上,咕哝着说,“他们一开始就该采取行动,最初看到草地上有个土包,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他们就应该闹出点大动静。但是,没有,他们都在犹豫,特别是那个女人。她犹豫了,结果镇上的每一个人都因此受害。”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汽车来了又去,这群人就沉默地看着。他们都有种共同的感觉,就在此刻,他们被世界出卖了,也许好多年以前,他们早就被出卖了。

他们觉得,这一辈子,整个世界都在欺骗他们。

就在第二天早上,弗雷德·格林出现了,还带着他的示威者标志。那是一块漆成绿色的胶板,上面写着大红色的标语:“复生者滚出阿卡迪亚”。

弗雷德·格林自己也不知道抗议到底有什么用,他不确定这样做有什么好处,是否一定会有结果,但是至少,这让他感觉自己有所行动。他曾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每天早上都疲惫不堪,却不知为什么会这样。现在他似乎找到了原因。

无论如何,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贝拉米探员坐在桌子前,跷着腿,西服马甲敞着,真丝领带也比平常松了一英寸,哈罗德还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像现在这么放松。他还不确定自己是怎么看待贝拉米的,但是他明白,如果自己到现在仍然不讨厌贝拉米,那就说明自己很可能非常喜欢他。人的心理都是这样。

哈罗德啧啧有声地吃着煮花生,手指之间还夹着一根香烟,一缕灰白色的烟雾在他脸前升起。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一边将手指间咸滋滋的汁水抹在裤腿上,反正露西尔不在,也抗议不了。吃得兴起时,他就深深吸上一口烟,再吐出去,一点也不咳嗽。这些天他努力让自己吐烟的时候不咳嗽,虽然费点劲,但是他在学习。

以阿卡迪亚如今这样的形势,贝拉米探员已经难得有机会和哈罗德单独聊聊天了,今天算是幸运。哈罗德一步也不愿意离开雅各布。“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不会饶了我的。”他曾经说过。

不过有时候,哈罗德会同意让雅各布和某个士兵在另外一个房间坐一会儿——只要让他知道是哪一个房间,贝拉米便趁这段时间问他几个自己想知道的问题。

“你感觉怎么样?”贝拉米问道,笔记本也准备好了。

“我想,至少还活着吧。”哈罗德把烟灰弹到一个小小的金属托盘里,“不过这段时间,所有人不都活着吗?”他吸了一口烟,“猫王活过来了没有?”

“我会去调查看看。”

老人咯咯直笑。

贝拉米背靠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重心,好奇地注视着这位南方老人。“那么您有什么感觉?”

“你玩过扔马蹄铁的游戏吧,贝拉米?”

“没有,但是我扔过布希球。”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是马蹄铁游戏的意大利玩法。”

哈罗德点点头。“我们有时间应该扔几把马蹄铁,而不是干这个。”他伸出双臂,指了指他们坐着的这间狭小憋闷的房间。

“我尽量努力吧,”贝拉米笑笑说,“您觉得怎么样?”

“你已经问过我了。”

“您没有回答。”

“我回答过了。”哈罗德又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贝拉米合上笔记本,把它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然后把钢笔放在本子上,拍了拍,好像在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哈罗德。我向你保证,没有记录,没有照相机,没有秘密麦克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名警卫站在门外,他听不见我们说话,就算能听见也不想听。他站在那里,只是因为威利斯上校的命令。”

哈罗德默默地把一碗煮花生吃完,又抽完烟,其间贝拉米只是坐在桌子对面,安静地等着。老人又点上一支烟,有些夸张地长长吸了一口,直到肺里容不下更多空气为止。然后他一边吐气,一边咳嗽,接着不停地咳起来,最后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咳嗽终于止住了,哈罗德镇定了一下心神,接着贝拉米说话了:“您感觉怎么样?”

“只不过咳得比以前厉害一些。”

“可是您不让我们做任何检查。”

“不了,谢谢,探员先生。我老了,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不过我还不至于像那个男孩一样得动脉瘤。我也不会傻到去相信这种‘疾病’,你们的士兵整天窃窃私语这些。”

“您真是个聪明人。”

哈罗德又吸了一口烟。

“关于您咳嗽的原因,我个人有一点猜测。”贝拉米说。

哈罗吐出长长的一口烟,几乎是直线形的白烟。“你和我老婆都猜过。”

哈罗德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又把那个装满花生壳的碗推到一边。他两手放在桌子上,低头看着它们,发现这双手真的老了,满是皱纹,记得以前看到它们时还没有这么瘦弱呢。“我们谈谈吧,马丁·贝拉米。”

贝拉米探员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挺直了背,仿佛准备要干一番大事。“您想知道什么?您来问,我尽我所能回答。我只能做到这一点,您也一样。”

“很公平,探员先生。问题一:复生者真的是人吗?”

贝拉米顿了一下,他似乎有些走神,好像脑子里有画面一闪而过。接着,他尽量用自信的语气回答:“他们看起来是人。他们会吃东西,其实吃得还挺多,他们会睡觉,虽然只是偶尔,但是真的睡觉;他们能走路,会讲话,有记忆。所有人能做的事情,他们都能做。”

“但还是很古怪。”

“是的,他们有一点古怪。”

哈罗德突然大笑起来。“有一点,”他说,脑袋上下点了点,“死而复生在人们眼里已经仅仅是件‘古怪’的事了,那么这‘古怪’已经持续多久了呢,探员先生?”

“到现在几个月了吧。”贝拉米不疾不徐地说。

“问题二,探员先生……还是问题三?”

“应该是问题三。”

哈罗德干巴巴地笑起来。“你很清醒啊,很好。”

“我尽量吧。”

“好吧,问题三……人,自从我们有记忆以来,还从来没有过死而复生这种事。既然现在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你仍然能把他们叫作人吗?”

“我们能有话直说吗?”贝拉米毫不含糊地问。

“北方佬。”哈罗德咕哝了一句。他在座位上动了动,两条腿抽搐了一下,似乎各种力量都流过了全身。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贝拉米说。他身体前倾,靠在桌子上,好像要伸出手握住哈罗德那双老手。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他肯定也会这么做的。但是哈罗德却镇定自若。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最后说,“他死了,我的儿子死了,一九六六年在河里淹死了。而且,有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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