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一鸣所在的镇只是个小镇。一条古河纵贯而过,沿河几道街巷,再普通不过。
这天临近正午,街上却没几个行人,只一辆出租车由远而近,孤自驶来。忽然,路边的一扇大门打了开,一片身影从门里涌出来,三五成群说笑着,走在一起,塞了一路。出租车只好减速,司机骂咧着,气急败坏按着喇叭。这很像学生们放学,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穿着工装。很快,大河两侧其他几家工厂的大门也相继打开,更多的年轻人涌到了路上,说笑声、车铃声和电瓶车喇叭声混到了一起,小镇大路上瞬间热闹起来。
几年来,小镇变化最大的地方也就这大河两侧,这也是小镇仅存的区位优势。自从利用这一地域招商引资以后,河两侧的工业区慢慢竟也颇具规模,虽说大多是小化工厂,但它们的存在,终究表明小镇不是没有变化。
与河两岸相比,小镇的街面却更显老旧,因为镇子一侧忽然架起了高铁。这本是好事,高铁修通没多久,小镇也像是得了利,撅在高铁沿线的小镇屁股,转而成了脸面,很快被刷得雪白粉嫩。镇上的人于是眉开眼笑,因为自家屋后被免费粉刷一新,又望着不远处疾驰的列车,更认定小镇也会搭上这时代的高速度。
可没成想小镇太小,压根不设站点,加之小镇另一侧——袁一鸣老家的村旁还蜷着条老铁路,小镇就被卡在了两条轨道的旮旯里,开发价值尽失。于是虽然区上正大建新城,四处拆迁外扩,可就是不往小镇这里扩,甚至新市镇新农村建设,也没了小镇的份。镇上的许多居民苦守无望,只得索性搬进了城里,镇上的旧房子也就租给了工厂的外来工人。
一些年轻工人站在河上的大桥上,等来了他们各自的恋人,便陆续牵起手,肩并肩走下了桥。出租车响着喇叭,终于驶出人群,渐渐赶上他们。袁一鸣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他们,一脸落寞。
“怎么样,怎么样?”袁母见儿子回了家,急忙问道。
“没怎么样。”袁一鸣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袁母见儿子这次答话和表情与前两次并无二致,也已心知肚明,又听见街上喧哗声,知道是工人下班了,便说:
“晚饭给你们留好了,你等你爸回来一起吃。我得先去老家收房租,今天就早点儿出门……”
袁一鸣靠在沙发上,没有吱声,只望着天花板发呆,又忽然钻进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起来。
等到袁父回来,一鸣已经趴在床上翻看着东西,袁父叫他起来吃晚饭,一鸣答应了一声,却好一会儿才坐到饭桌前。
袁父本也想问问今天的情况,但心想作为父亲问这类事情不太合适,便打算晚上改问袁母,后看一鸣从房间出来心情并不太好,也猜出了七八分,心里倒埋怨起袁母来,于是转而问起儿子工作的事情:
“在网上又投简历了吗?有消息没?”
“投了,还没消息。”听到工作的事,袁一鸣心里一颤,又只好轻声敷衍了,便低头扒饭。
“……你心里也别太急,总有好的机会的。”看儿子工作仍没起色,袁父顿了一下,竟安慰起来。
“噢。”
“这样,你把简历再修改修改,打印几份给我,我帮你也想想办法。”
“噢。”
第二天早饭,袁母又一脸堆笑对儿子说:“我那帮老姐们昨晚上说,还可以再联络一个,过两天你再去看看?”
袁一鸣一听,马上撂下筷子,挣命般地不从。
袁父一看这情景,终于将昨晚的怨气撒了出来:“你也真是,儿子的事情儿子自己会解决,你打麻将就打麻将,牌桌上还瞎操什么心?一鸣,去把你的简历打印几份放我包里,我去上班……”
袁父吃饱了饭,撒了气,也撂下了筷子。
虽说袁一鸣回家还不到一月,但昨天却是他第三次相亲,而每一次都要感谢袁母的那帮麻友。第三次之后,袁母的麻友又要介绍,袁一鸣却再也不愿去了。
袁一鸣辞职赖在家里的第一天,袁母就在犹豫晚上还出不出去打麻将,倒不是为了陪儿子,而是想该如何面对老麻友。要去了,麻友们必然要问起儿子怎么好端端回家了;可要不去吧,她们更会有什么说法,掂量了好一阵,最后决定,还是照常按时出门,脸上还特意挂起了平常所没有的喜色。
刚到了桌前,麻将牌还没摸,麻友们果然旁敲侧击问起了袁家儿子,又见袁母眉开眼笑,就更想打破这砂锅。袁母气定神闲敛着笑,摸着牌,漫不经心地说儿子知道孝顺了,外地上班离家远,照顾不着我们,就辞了职回来准备创业,也好陪着我们老两口。
袁母的话显然起到了扭转局面的作用,麻友们一愣,纷纷夸说好福气,养了个孝顺儿子,知道念着父母。袁母应着哪里哪里,你家女儿也很好啊,过年给你们带了那么多东西,心想儿子的话题终于挡了过去。可没成想袁一鸣当年“神童”、“才子”、“作家”的美名,这帮麻友阿姨竟然还记着,直夸袁一鸣从小就不简单,肯定会有出息,后又夸起一鸣个子又高又精神,终于一位麻友阿姨开了口,如果还没谈朋友,我就帮着介绍,姑娘个个条件好。
袁母一听,脸上倒有了真喜色,直道:没有没有,可以可以。听着麻友说这左家的女儿如何标致,右家的孙女如何乖巧,袁母一晚上出奇地和了好几把,回到家又想着儿子是该谈妥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又将袁父一把拍醒,非要谈谈儿子的终身大事。
袁一鸣辞职时,却哪里想着袁父袁母,更没想回家创业,其实是酒后怀才不遇的诗,他一时背诵多了。工作两年来,袁一鸣无数次地因为自感委屈,想拍屁股走人,可愣是没迈不出步来。那次与要好的几个同事喝酒,慢慢说起各自大学的事来。袁一鸣便也吹嘘起自己大学是诗人才子,文采风流。几杯酒下肚,就一首首背起李白的诗来,可不想李白怀才不遇的诗作得太多,袁一鸣背着背着,居然捶胸顿足,异常悲愤起来。想起两年多来在办公室终日打杂,蝇营狗苟,两年来积聚的愤懑情绪,读书时培养的清高气质,一时都被唤醒,终于痛下决心,当即拨通了领导电话,说受够了不干啦。那边领导正在陪安监局领导吃饭,接到电话,一头雾水,只觉这小子书生气太讨嫌,赶巧席前安监局领导好似随意地说起有个外甥女即将毕业,工作还没落实,又听这边袁一鸣酒后舌短,话不清楚,于是顺水推舟,说,知道了,明天递报告过来。袁一鸣次日醒来,痛悔不迭,心说糊涂,可为时已晚,只得故作潇洒地递了报告,同事们纷纷夸说有魄力,他先是心虚,后来居然也觉得魄力非常。于是卷起铺盖要回家,至于回家做什么,倒也没想好,只道是回家再说。
看着抱着铺盖卷的儿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袁母先是惊喜,可得知是辞职后又是一阵埋怨,袁父一开始未动声色,后则拍着桌子不住地怒骂。
袁一鸣满腔的愤懑还没消,又见父母这样的阵势,红涨着脸更觉委屈,于是将自己厕身工厂做文秘而感到的委屈和不遇,悲情地渲染了一通,眼泪差点没掉下来。袁母一听,眼睛一红,就忙安慰儿子说该辞该辞辞了好,转而又骂袁父就不该从小让儿子读文学书,不该鼓励儿子大学选文学专业,找了工作也到处受气。袁父冲儿子一阵臭骂,手拍得生疼还没消,听了儿子的悲情渲染,又听得袁母冲自己大骂,一屁股坐了,只抚着桌子叹气。
袁父年轻时,原是镇里著名的诗人,也是区里唯一的诗人,没发过诗作却有些文名,后区里一内部刊物老编辑即将退休,就推荐了袁父,以免后继无人。袁父喜不自胜,本以为好好表现,不几年就能再获升迁,谁知却因不擅逢迎,再未受过青眼,一上岁数,写不出诗来,别人连他诗人的身份都差点忘了。不惑之年时,还仍有不甘,常觉夙志未酬,每每夜坐长叹。眼见着儿子大学要读文学专业,才慢慢释然,就一心期待儿子能实现他的文人大梦。可现在时代早变了,大学生多如草芥蝼蚁,从文的大学生则前程更不乐观。等袁一鸣大四费劲找工作,袁父才一下慌了神,忍不住大骂社会的功利与物质。
当袁一鸣好不容易有了工作,袁父又自得起来。后来一听老同事们纷纷说起已为儿女置了哪里哪里的房子,袁父才又恍然醒悟,于是又为儿子房子的事担忧,因为这几年房价猛窜得也没个头。本想着还能指望老家拆迁分一套,可一修高铁,小镇被新旧铁路左右一夹,开发价值遽减,房子一时拆不了,只好任由袁母租给了外来工人。袁父的单位,工资也就那样,更没油水可捞,诗又写不出,书也出不了,即使加上袁母做图书管理员的工资,对于买房也不济事。
不过袁父倒也有过成就感,他过去最看重的财富——那几架书,留给了儿子,终于使儿子成了邻居们口中的“神童”、“才子”和“作家”,袁父袁母也光彩了这许多年。可儿子现在突然辞职回家,缘由竟然是自己也每常感到的愤懑和不得志,袁父听了又不觉心有戚戚,摸着拍麻的右手,正自低头感慨文人命蹇、儒冠误身,袁母冲他一通大骂,他又自觉理亏,只得哑口坐了叹气。
袁父那天半夜被袁母一把拍醒,听到要为儿子介绍亲事,心想大丈夫要以事业为先,如今儿子辞了职,事业都没有,搞什么儿女情长,正要勃然发作,忽又想起没为儿子早置房子的短视来,觉得在儿子的终身大事上,不能再有失策,应该早做打算,于是便由着袁母去办。
袁一鸣一听袁母说要去相亲,也不理睬,这刚辞了职,他心里全在谋划今后做什么大事业。一鸣窝在床上,做了几天白日梦,起了床又觉得实现太难,就懒得再想,呆在家里憋得百无聊赖。袁母一看有机可乘,就又来吹风。袁一鸣也是闷坏了,这离离心上草,虽说枯荣过,但春风一化雨,不免又滋生。于是觉着有个女孩聊聊,不为着相亲,散散心也好,就不再反对。
袁一鸣已经二十好几,又在外晃荡了两年,对于见女孩,倒也放得开。
第一次见的女孩一身花花绿绿,一脸纯真可爱,假睫毛扑闪扑闪的,一见面就拉着袁一鸣说,去吃甜品。被带去甜品店的路上,袁一鸣被女孩夸说还挺像某部韩剧里的欧巴,袁一鸣只听得韩剧名带个“爱”字,可韩剧都跟“爱”有关,于是他搞不清到底是哪部,只好找了平时爱好什么的话题岔一下,却没想到女孩不仅说了她爱狗狗、爱逛街、爱看韩剧、爱吃甜品等等的爱好外,还一股脑将她的星座、血型、身高、相亲次数,都罗列了一遍,说这样有利于加深了解,最后还加了句,“我大姨说你是个大才子,长得帅,我就来了”。
袁一鸣愣了下,又故作镇定道:“你大姨妈真好。”
袁一鸣由着女孩点了几个奇怪难懂的名字,五颜六色的东西一端上来,他刚要伸手礼让一下女孩,女孩却一声嗲叫:“等等,我先留个念——”随即抓起手机对着点心拍照,又笑着低头将手机又抹又摁了好一阵,接着一句:“好了,传上去了,哈哈!你看看!”
袁一鸣还没反应过来,一副手机大屏已挡在了眼前,只见她微博照片里精致点心的左上方还悬着袁一鸣的半只手,照片下面赫然注了行字,“忽忽!今天又相亲了!!!嘎~嘎~!!”
袁一鸣只当是开了眼界,于是当麻友阿姨又要介绍的时候,他更没推辞。
第二次的女孩一脸心机,见面寒暄坐定了就开始含蓄地盘问,学历,工作,收入,家庭,十分钟未到,袁一鸣竟被问出一身汗来,女孩盘完底细找借口离开后,他才长吁口气,料定自己不是这女孩或者说女人的对手。
那天傍晚从区里回来被袁母问起的,是他的第三次相亲。
见面后,女孩看了袁一鸣一眼,淡淡地说:“一起去看电影吧,票我已经订好了。”说罢,也不顾及袁一鸣,转头向影院方向走去。
袁一鸣见她模样温婉,说话平和,想也没想便迈步赶上。
后见女孩只顾走路,袁一鸣就没好意思开口找话,只在心里嘀咕待会是不是看矫情片。
从电影开始到结束,两人并肩坐着,没说一句话。
出了影院,女孩还带着满脸泪痕,见袁一鸣低着头还跟着,便擦了擦眼角,说:“不好意思,我到前面公交站台乘车,要回家了。谢谢你陪我看电影,真的谢谢。”
没想到袁一鸣看完电影,竟也神情低落,低声道:“我送你到站台吧。”于是又一起走。
“不好意思,我眼窝浅,一看这种电影就忍不住……”女孩勉强笑了笑,扬头又淡淡地说:“这部倒不很假,跟里面的剧情差不多,我从初中时就喜欢上我男朋友,之前的。”女孩顿了下,“他成绩比我好很多,不过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一直很努力,也终于和他读了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前年毕业后他申请留学去美国,可我没申成,就打算一直等他回来,可半年前他突然说分手……”女孩拿着纸巾又低头掩泪,“我一直想看这部电影,就提前订了票,两张。这是我第一次同意和介绍的朋友见面,就因为今天的电影。我想如果来的人像以前的他的话,我就请他一起看电影,否则,我就让我旁边的座位空着……”女孩又拭了眼角,抬起了头。
袁一鸣正想着心事,这一听就更不知该说什么,女孩看车子到了,便回头对他说:“真的谢谢你陪我,再见。”袁一鸣看她上了车,仍没说出话来。
回了家,等到袁父叫袁一鸣吃晚饭时,他正趴在床上翻看着一沓旧书信。袁一鸣钻进房间里翻箱倒柜,为的就是找到这些信。因为,当白天与那女孩在影院一起看老安导演的《青春》时,女孩想起前男友,哭得梨花带雨,袁一鸣则不得不深深地想起苏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