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自海角天边冉冉升起,染亮了大片的海面,风轻轻地,拂着一艘同样轻轻航驶的大船。朱慈烨、沈珂雪、素孀同坐船头,身旁或坐或站着小文、碧眼白雪猫、赤云,及沈珂雪手下的一干女子。
这一夜,似乎所有人都失去了困意,只因这一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众人观望着远方的晨景,表情凝重。听见身后的甲板上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亦无人回头,便似都已痴了。沈珂雪遥望前方,道:“哈巴大叔,你睡醒啦!”
“好美的海景,好美的日出。”来者喃喃道。
众人回过头,见荷心站在身后,同样似已痴了。
沈珂雪道:“荷心姑娘,应捕头他们……”
荷心面上显得有些疲惫,道:“不说他们了,荷心只盼望他们兄弟一路可以走好。”
沈珂雪一笑,转回目光道:“大海真美丽,我真想一辈子生活在船上不上岸了。”
“那可不行哩,姥姥可舍不得你这个大孙女。”
沈珂雪笑笑道:“哈巴大叔终于起来啦!”
赶尸人哈巴道:“老鬼可忙了一晚上,累得直冒烟气。小姐,你觉得老鬼这样可以么?”
沈珂雪狐疑地瞧着他,看见他身后还站着四具尸人,抬着两具尸人,不禁奇怪道:“这个,可是做什么?”
哈巴道:“老鬼敬重这对兄弟,特想以苗族的巫葬送他们一程,小姐认为如何?”
沈珂雪道:“这样也好,此在海上,正好合宜。”
哈巴道:“小姐已这样讲,老鬼只有遵命了。”
沈珂雪一怔,忽而想起苗族的规矩,凡不是苗族的人,断不可按苗族的规矩下葬,即便哈巴如此的不正经,亦不敢为之,虽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却又怕到时给姥姥责怪,于是就故意问一问自己,以便到时有事可往自己身上推一推,想着,不免笑了一笑。只见赶尸人哈巴施动四尸,将应三、巩千的尸身推下大海。
荷心等人瞧见,巩千的尸身已经缝合过了。但见二尸一入大海,便向遥远的地方漂去,离船愈见愈远。小时荷心曾听师父提过,异族有海葬一说,不想苗族亦存同等习俗。
正自愕然,蓦听“嘭嘭”两响,两具漂在海面上的尸身,竟熊熊燃烧了起来。
沈珂雪道:“混沌之初,我们苗族的蚩尤大神与黄帝逐鹿天下,我们先族大败,后人从此偏隅而衍。中原的人一向信奉五行相生,我们苗人为区别于炎黄后人,便将五行相生逆之使用,用以葬制,即水上生火,木中藏土,土下衍水,火海烧金,金甲裹木,应捕头二人此举,正可应了我们苗族的水上生火的习理。”
众人望着二尸渐漂渐烧,尔后慢慢沉入水中。
此刻已日上三竿,众人纷自起身,各自行事。荷心道:“沈夫人,这船要几日能到杭州?”
沈珂雪道:“若是风速理想,无什么意外,快则七天,慢则十日,应当就可到达。”
荷心遥望海天一碧万里,低声喃喃道:“不知张大哥体内的‘龙鳞胆’可否坚持得住。”回眸看去,张大胆正与小文借了赶尸人哈巴的尸虫,坐在船尾钓起了鱼,心下一暖,会心笑了笑。
不论是七天,抑或十日,眨眼之下,它便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这一路海上风平浪静,众人过得甚是悠闲恬适。第九日的早晨,船在一座小岛泊了岸,听说此岛离杭州已是不远。
众人登上岛,见岛上的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问方知,竟是隔海不远有座普陀仙岛,传说是观世音菩萨讲经授法的道场,今日更是观世音菩萨的生辰,故而来了不少信徒。
为了不扰道场清净,来此的信徒均把船只泊于普陀仙岛周边的众小岛上,再由岛上的佛家子弟棹船载众人过岛,不过来此的信徒实在甚多,棹船者又是有限,单次只可接送三四十人。
荷心是道门中人,遇见道仙大辰,怎可不去?于是就道:“难得撞上菩萨的生日,如果不前往登岛祭拜一下,那就是对菩萨大大地不敬了。”
沈珂雪道:“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我们早不来晚不来,如此巧合,定是与菩萨有缘了,珂雪一向敬仰菩萨的心善,这下怎可错过聆听菩萨的善念之经。”
向身边的众女嘱咐了几声,便与荷心、张大胆、素孀、小文五人追随一干信众过去。
赶尸人哈巴一时正经一时疯癫,个性古怪,自是不喜欢凑热闹,回到船间等候。
荷心等人一路前行,到得一处小渡头。与其讲是渡头,实不如说是几面较平滑的海岩而已。等了一阵,见有两艘小篷船划了过来,船上有两名小沙尼。
众信徒十分的虔诚,先向小沙尼弯腰拜谢,说道:“有劳了。”才循序地一一上船。
船载有限,荷心等人只好等得下回再上。如此又待了三刻钟有余,先前棹船的两名小沙尼返身回来。荷心等人学着先前所见合十行礼,一起坐上当中一艘小船。
船桨轻划,船行缓缓,先前的小渡头渐渐遥远了起来。海面平静如镜,只有船航时激出一波波细纹,起伏不定,荷心眼眺前方,看见一座云雾氤氱的小岛,逐渐清晰。
正当这时,荷心瞧见一艘华美艳丽的大船靠在小岛之畔,心中好奇,便问棹船的小沙尼道:“这位仙姑,仙岛求福,不是无船直进么?怎的这里会有一艘如此风光的大船停泊?”
棹船的小沙尼边荡边道:“那艘船的主人是皇家的人,故可不同寻常人。”
荷心道:“皇家的人?莫不是皇帝的哪个妃子,抑或哪个王爷、公主、驸马?”
小沙尼道:“我们只是个小沙尼,只管棹船载人,别的就不知道啦!”
荷心道:“听说当今皇帝十分重视佛道胜地,想必借得菩萨生辰,遣宫廷内侍祈拜受礼来了吧!”
船行虽缓,却也到头在即。小沙尼将船泊稳,送上信客,掉头回行。
荷心等人登得岛上,尾随一同上岸的信徒前行。普陀仙岛向来有佛国仙境之名,这般赞誉的确不虚,自不单此处是佛教圣地,岛上的风景亦美不胜收。
荷心喃喃道:“能得此处仙境修身,唯有菩萨配得。”
众人走着又往前游历了一番,原本十分安静的仙岛,突一下声沸起来,荷心静心细听,却也听不清到底在喧闹什么。但见许多人直向一处奔跑过去,焦急之态,一眼便见。
朱慈烨道:“这些人是怎么了?菩萨圣地,怎可这般疯闹,此实是对菩萨太不敬了。”
荷心道:“张大哥、沈夫人,我们也一起过去瞧瞧吧!”不待别人应允,当先就追了过去。
小文惊叫一声:“姐姐,等等小文。”其余人亦赶忙追上。穿过几座佛舍,一片林子,一道斜阶,到得一处洞门前。
但见早有众多信徒虔跪在地面,朝洞门顶礼膜拜。荷心等人一瞧,见得洞北侧崖壁上有“梵音洞”三个金色大字。字体雄浑,显是出自名家之手。
朱慈烨道:“这些人这是在做什么?”正自凝思,便见洞门口金光一闪,一个柔和委婉的女声在洞里娓娓道出:“南无阿弥陀佛,今受金字匾额,功德无量,为报恩泽,遂现身讲法授丹,以度苦厄。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众信徒急忙出声:“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
荷心听出,这后六字“唵嘛呢叭咪吽”乃是六字大明咒,即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咒。再观,听得洞内道:“广发弘誓大愿心,度尽众生消烦恼。泛海救迷度有情,善念南海观世音。为人诸病卧高床,诚念大士得安康。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度人舟……”
荷心暗道:“这是菩萨十二大愿。”
洞中人讲完十二大愿,接着道:“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菩提萨埵婆耶。摩诃萨埵婆耶。摩诃、迦卢尼迦耶。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写。南无、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卢吉帝、室佛罗楞驮婆。南无、那罗谨墀。醯利摩诃、皤哆沙咩……”这一下又成大悲咒了。
大悲咒出自《大悲心陀罗尼经》,其详名为《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大悲神咒》。
众信徒依样随声附念。
洞中人下来道:“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具足神通力,广修智方便,十方诸国土,无刹不现身,种种诸恶趣,地狱鬼畜生,生老病死苦,以渐悉令灭……诤讼经官处,怖畏军阵中,念彼观音力,众怨悉退散。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念念勿生疑,观世音净圣,于苦恼死厄,能为作依怙。具一切功德,慈眼视众生,福聚海无量……”
荷心忖道:“这应是《法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想不到洞中的这名女子竟懂得这般多的佛家经典。”
洞中人说完《法华经》,又讲了一段《悲华经》、《佛说十一面观音神咒经》、《大佛顶首楞严经》、《小悲咒》等等佛法经典。
众信徒虔诚至极,讲完一段经典,即呼一声“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四个时辰。荷心暗道:“莫不是洞内真是菩萨真身显灵授教?”
此些经典既有导人向善,又有度苦度厄,既有弘扬佛法,还见阐经述典。
只听洞中人道:“尔时世尊,足步虚空,还耆阇崛山。尔时阿难,广为大众,说如上事。无量诸天、龙、夜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礼佛而退。”这是最后一段《观无量寿经》,讲完,洞中人又道,“凡尘之下,必有不清不净,不善不随,皆有苦、厄、病、痛、愁,生、死、别、离,要不嗔不怒,不癫不躁,实甚艰难。佛法无边,众生初临皆善,南无阿弥陀佛。今授予无量仙丹于众,念其功德诵教,度生忧消。”
众信徒喜之不禁,大声拜伏:“南无阿弥陀佛,唵嘛呢叭咪吽,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众声之下,便见“梵音洞”内金光一撤,恢复平静。
众声大喊:“恭送观自在大仙士,普法送经,真身显隐。”喊声毕了,便即起身,便见洞内闪现一道金光,众人大喜,进洞察探,竟得宝箧一方,打开,内有金丹无数。
众人有序分取,一人一粒,拿之即服。
荷心等人呆呆地看着众信徒兴致高昂,笑容满面,禁不住也向“梵音洞”拜了三拜,正要离开,却见一人奔走过来,手中托着宝箧,向荷心等人鞠了一躬,道:“南无阿弥陀佛,几位信士,还有几粒仙丹是给你们的。”
朱慈烨往箧内一望,见里头还有五粒金丹,与他们五人正好吻合。
荷心向对方还之以礼,道:“多谢菩萨,我们五人无功无德,于佛更无丝毫贡献,怎可轻受菩萨的如此大泽,这五粒仙丹还是给其他的信徒吧!”
那人道:“菩萨显灵,这里一人一粒,人丹正好,我们要谨遵菩萨的旨意,不可逆之。这几粒金丹是给你们几位的,我们绝不敢多贪,不然菩萨怪罪下来,谁也承担不起。”
荷心道:“可是我们刚才并无诵经学法,无端得了菩萨的好处,这样恐怕受之有愧。”
那人道:“这便是菩萨,在其眼中,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有缘,皆一视同仁。
几位在此听法数时,便就是有缘人,切不能辜负了菩萨的一番好意。”
荷心道:“可是……”还要说下去,却听张大胆道:“荷心妹子,你我既同菩萨这般有缘,便就收下好了。”
那人道:“还是这位兄弟说的是,你们就收下菩萨的一番心意吧!”
荷心看了众人一眼,笑道:“那我们就谢过菩萨了。”接了过来。
离开“梵音洞”,五人又到处逛了一圈,拜谒了几处观音佛堂,一时也忘记分食仙丹了。眼见中午将过,沈珂雪道:“我们该走了,得早些去杭州的灵隐寺寻惠光大和尚才是。”
荷心道:“那我们这便走吧!”打定主意,五人即往来时的船渡走去。
行至半途,忽见有许多信徒折回来,神色慌张,似前方出了什么大事一般。
朱慈烨拦下一人,询问情况。
那人惊惧道:“海里出了只大鲲,吃了棹船的小沙尼,我们都回不去啦!”
众人一怔,疾赶往渡口一瞧,见船只和小沙尼果都不见了,心想这可如何是好。转眼又见海面平静如初,怎的会有大鲲为害?
荷心道:“倘真有大鲲,那也只够残害小舟,我们的船那般大,想它再有本事,也无济于事。我们不妨就在此等待,哈巴见我们迟迟未回,定将驶船过来接应我们。”
沈珂雪道:“如今亦只有这个办法了。”瞧了瞧海面,无奈地一叹。
时间流逝,斜阳已渐偏西,转眼数个时辰过去,赶尸人哈巴也未有驶船过来。五人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朱慈烨瞧了瞧左右,忽然奇怪道:“这里既已无船出去,那滞岛的人应当与我等一样焦急才是,怎么这般长时,竟不见一人过来,就只我们五人在此等待。荷心妹子,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荷心环顾了下四周道:“张大哥不说,我倒真未曾发觉,按常理来讲,这事确过……”忽闻数声梵音传过来,虽说缥缈,闻之却也不失清晰。荷心听着一震道,“这是哪般佛法,怎的我从未听见过?”
便就这时,远远瞧见一个和尚走将过来。那和尚到了渡头,往海上瞧了瞧,禁不住直摇头。朱慈烨道:“这位师父,你要过海么?我们的船在那边,不定等下就过来了,你不妨与我们一起等等,到时搭个顺风船过去就是了。”
那和尚瞧了朱慈烨一眼,指指海面上的一艘大船,道:“那船是哪位施主的?可否载得和尚一程?”
朱慈烨道:“那船可不得了,大有来头,便是人家要你坐,只怕大师父也不敢坐了。”
那和尚瞧着大船,大叹一声,摇了摇大光头,显得失望至极。
朱慈烨道:“大师父再稍等片刻,待会儿和我们一起走就是啦!”仰头望了一望,“太阳都要下山了,我想我们那边的朋友就该过来了。”
那和尚又是一叹,箕坐地上。看模样,显然已打定主意等他一等了。
远方佛法仍是传声不歇,待见太阳完全落海,仍是缭缭绕耳。那和尚深深一叹,起身往岛内走去。
朱慈烨奇怪道:“大师父,怎的不等了?”
那和尚瞧了眼他,叹声继续前行。
朱慈烨张了张嘴,亦也一叹,转向沈珂雪道:“沈夫人,你说哈巴大叔怎的还不来接我们?”
沈珂雪忧虑道:“真是奇怪,哈巴大叔瞧我们这般晚未回,按说早该过来了。况之泊船那岛离我们又不远,这里出了如此的大事,莫非都不曾闻见?”
正自疑惑,看见荷心站了起来,向和尚去的方向走去。心中一奇,问道,“荷心姑娘这是要上哪?”
荷心头也未回道:“这佛法听着有些生僻,我得过去瞧一瞧。”
小文追上道:“姐姐,带上小文。”
沈珂雪顿了一顿,道:“张兄弟、素孀姑娘,我们也跟着一起去瞧一瞧吧?”
素孀瞅了瞅海面,道:“要是哈巴大叔来了寻不见我们怎么办是好?不如素孀在这里候着,以免哈巴大叔过来看不见人焦急。”
荷心一顿回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还是跟着一起去吧!”
素孀低声道:“嗯。”
五人循着佛法的声音一路往前,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突然看见一座大佛堂前的空地上盘膝坐着不少人,一名身披佛衣的和尚坐在最前头,连绵不绝的佛法正是从他嘴中讲出来的。
荷心瞧了近处的人,见这些人面部安详,双眼微合,倒极似在认真聆听佛法一般。
朱慈烨道:“妹子,我们不要打搅人家讲法了,我们走吧?”便在这时,只见诵经声一顿,一个声音道:“来了,且不妨就坐下听一番。今日乃当朝皇帝亲题‘梵音洞’三个金字予我道场,又得观自在菩萨真身下凡,实得泽法施恩,聆法圣日。几位虽招恶鲲不能去,倒不如说是与我佛有缘,佛度有缘人,务必珍惜。”
荷心道:“弟子多嘴一问,大师父所讲的是哪部经书,哪段经文,弟子怎从未听闻过?”
那个声音道:“佛法无边,比之天地尚都要辽阔,即是佛祖释迦牟尼,亦不敢自说通得所有法理,你一个小小的道门小尼,又能懂得多少佛门经典?”
荷心道:“大师父的言语可说对极,佛法深奥渊博,弟子确实知之尚浅。
不过世人皆说,好人有善性,恶人有邪性,痴人有傻性,懒人有惰性,那么佛法该自有佛性,可是弟子聆闻大师父的佛法甚时,怎连半分佛性感悟不出,到底是弟子修行浅薄,还是师父的佛法过于高深,连世人皆不得阐会了?”
那个声音道:“《维摩经》云:‘先以欲勾牵,后令入佛智’。四摄法又道:
‘谓菩萨以财、法二种布施摄众生也。若众生乐财,即以财施摄之。若众生乐法,即以法施摄之。众生既蒙二施利益,因是生亲爱心,依附受道,得住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