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心贵者,命则贵。”
男人说完,微微一笑。
我和骜奔却是一愣,这些年来行走世间,倒也算是见尽世面,却未曾有人,如男子这样的气度。
“尊驾好眼力。”我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男子鞠了个躬:“小女受教。”
“你是个明白人。”男人又看了我一眼:“只是——”
“什么?”
“只是这一生,得其不求,求其,不得。”
我心中又是一震,感觉他的话就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胸口上。
“阁下既有这样的智慧,何不出世,以求一番大事业?”
“我已经老了,到了知命之年,只想安稳过日子,至于世界如何,那都要看年轻人的造化了。”
“哦。”我表情很平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事间之事,总是祸福相倚,福者,祸之所倚,祸者,福之所伏,哪有定论?”
“姑娘倒是悟到了。”男人淡然一笑:“姑娘若是悟透了,我再送姑娘两句话。”
“什么?”
“凡事,随遇而安,自在天,自在人,自在地,惜缘,惜福。”
“多谢。”我赶紧起身道谢,然后转头看着骜奔:“水也喝过了,咱们不便在此搅扰,还是先行离去吧。”
“慢着。”就在骜奔起身的瞬间,男子忽然出声将我和骜奔叫住。
“阁下还有何见教?”我停下脚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树欲静,而风不止,姑娘已有出世之心,只怕世间还有人,惦记着姑娘。”
我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响,不得不说,这男人字字句句,都戳在眼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喃喃低语:“人只要活着,总是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向往。”
“不切实际?”男子淡然一笑:“这话倒是颇有意思。”
“譬如是时,明知道事情不可为,偏要为之,结果导致失败,或者说,人不欲为之,偏要强加于旁人身上,这又是何故?偏有姥些人,终其一生,都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受着他人的制约。”
“姑娘所言,可真是大妙。”男子拂“但凡世人行事,鲜少不受天、时、地、利、人的影响,你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会左右你的决断,改变你的命运。”
“多谢先生。”站起身来,我朝着男子深深下拜,觉得心中一片豁朗。
“真正聪明的人,懂得观时测利,绝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意志,但凡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有时候那样的固执,是十分教人难以想象的。”
“嗯。”我再次点头。
“世人行事,能看到明日者众,能看到后日者少,能看到百日千日之后者,已是廖廖无几,姑娘是大智大慧之人,想来会懂。”
“多谢先生,小女都明白了。”
“适才你说,我为何不出世,其实姑娘与这位小哥,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人才,倘若入世,必定大富大贵,又何必隐逸?”
我闭了闭眼,眸中隐约浮起几许悲悯:“那先生可知,凡为大富贵者,必造大杀孽,先生可曾见兵不血刃者,能为天下主否?”
男子闻言吃了一惊,转头定定地看着我:“姑娘,此话似乎,不当从你口中说出。”
“先生此言,只因我是个女子,对或不对?”
男人便合上了眼眸。
“朵儿。”骜奔伸过手来:“我们走吧。”
“嗯。”我点头,站起身来,不禁深深地看了男子一眼,不得不说,他的博大精深,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和骜奔一起出了屋子,我不禁转头朝后方看了看。
“你瞧什么?”骜奔有些奇怪。
“十步之内,必藏龙卧虎,从前我是不相信的,如今,却是信了。”
“信什么了?”骜奔忽然一怔:“咱们进去,还没办正事呢。”
“其实也不必这样。”我拦住他:“想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容易得很。”
“怎么做?”
“咱们只要找块碑什么的,仔细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对啊。”骜奔顿时恍然大悟,用力地拍拍自己的头:“你说得不错,我们只要找块碑瞧瞧,上面记载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我们一路疾行,渐渐离开小镇,离不多远,果然瞧见旁边的杂草堆里立着块石碑。
骜奔走过去,仔细一看,却见石碑上写着:淳德九年浍州莞平府赵家村赵宏殷立。
“淳德九年?”我微微一愣:“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你看这块碑。”骜奔上下打量:“碑身上已经长满青苔,至少已有百年,百年前,这是章国的国土,章国仁宗皇帝的年号,就叫淳德。”
“哦?”听他这样说,我却微微觉得奇怪:“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帐下有一个文士,是章国皇室后裔,自然对于章国之事,知道得十分清楚明白。”
“可是现在,章国已经不复存在,我们要如何确定自己所处的方位呢?”
“章国被灭之后,其国土曾数度被他国瓜分,至于眼下这里属于哪国,倒还真分不清。”
“既然如此,我们索性一路前行,等到了人多的地方,自然就好打听了。”
“好。”
我和骜奔联袂而行,直到次日中午,方才又进了一座城。
这座城的城楼修得相当宏伟,人潮络绎不绝。
寻了家极大的茶楼,我和骜奔相对而坐,很快,伙计便上楼来:“两位要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小二哥。”骜奔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向你打听个事。”
“客官想打听什么,只管说来。”
“不知道眼下,这里是属于哪国,哪州哪府管辖?”
“客官问我们这里?自然是北唐管。”
“北唐?”
“对啊,此地是浍州隆兴郡,往西是西齐,往东是……”伙计一面摆着茶碗,一面道:“瞧我这脑子,倒差点忘记了,那个大德,早已不复存在了。”
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原本在我意料之中,可是突兀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仍然不禁重重往下一沉,骜奔看我脸色不好,赶紧道:“好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了,下去忙活吧。”
说完,骜奔将银子放进漆盘里,伙计倒也是个灵透人,立即一鞠躬,退了下去,骜奔这才看着我:“你也不要懊恼……”
“我不是懊恼。”我的语声很轻:“可总是难以摆脱那种亡朝遗孤的奇异之感。”
“大约,是因为你打小便住在那里,对那里很有些留恋吧。”
“是啊。”我点头:“毕竟在那里,我渡过了最美好的童年时光,那里,实在有我太多美好的回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龙华城……”
我话未说完,骜奔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
“嗯?”
“你如果那么在意,我会亲提数万雄兵,替你把龙华城给夺回来!”
“你说什么?”我微微吃了一惊:“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我不想让你不开心。”骜奔无比肯定地道。
“不想让我,不开心?”
“是,对我而言,你的喜怒哀乐,比整个世界更重要。”
“不。”我立即摇头:“对我而言也是这样,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不必为了我,再开杀戒。”
“可是如此一来,你便再……”
“过去的一切,已经过去了,没有人能挽回,更重要的,是将来。”
我抬头看着窗外,眼神变得坚决:“你说的那个无忧森林,在哪里?”
“你不再执著了?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
“是。”我点头:“不但要放下,而且应该放下,我有了你,骜奔,就不想再要这世上任何东西了。”
“我也是。”骜奔眼里满是激动,上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咱们立即出发,去无忧森林。”
“嗯。”我微微一笑,偎入他的怀中,却全然没有发现,我们俩甜蜜相拥的情景,完全映入另一个人的眼里。
相携着下了茶楼,骜奔立即找了家客栈,要了干净上房,和我一起住下。
“你在这屋子里住下,哪都别去,我离开片刻便回来。”
“好。”我安静地点头,目送他离去。
约摸过了半盏茶功夫,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
“伙计,送茶水的。”
“搁在门外吧。”
“姑娘,这茶要趁热喝,要是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我知道了。”我答应着走到门边,拉开门扇,刚探出头去,胸口突地一麻,整个人便不会动了,紧接着身体浮了起来,从屋檐下穿过,飞上半天……
我一直很清醒,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从树梢上飞过,落进一座碧竹葱茏的庭院中,后背软软地着地。
“杨掌事,使命完成。”
两名白衣女子退下,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容。
“你——”我看着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告诉过你,既然和仙乐宫订下契约,就必须遵守。”
杨掌事说完,挺直后背:“传我号令,立即启行,返回仙乐宫。”
她一字字一句句,皆落进我的耳里,却让我的心愈发震动——莫非她来此,只是因为我?可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重要了?
又一次坐进马车里,我唇边却不禁浮起几许苦涩的笑——似乎每次坐马车,我都是这样的身不由己,受人胁迫,什么时候我才能听凭自己的意思,驾着马车在大地上奔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任何人都管我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