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年后。
一个梦惊醒了我。
我睁开眼睛,一眼望到墙壁上那只深棕色猫的眼睛正直溜溜地瞅着我。我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回到了原来的生活。
可是梦境似乎不是这样。
仿佛仍置身于那可以触摸的记忆,我感觉自己前一秒钟刚刚踏上从德累斯顿返程的飞机。马克略显疲惫地弯下腰去,我眼神中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他轻声说了一句:“我没事。”
时空像那样推移着,我们站在彼得利尔大厦的玻璃大厅里,玻璃闪耀的光芒刺伤了我的眼睛。博普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把来福手枪。
马克流了好多血,如果那不算是遍体鳞伤的话。
看到鲜血从他肩胛骨之间汹涌流出,我险些晕了过去。
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从博普口中随意地流转出来的时候,我想他受到了伤害。
他很容易受到伤害。
博普掷出了他最后的牌。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都不相信他会这么下劣。那副牌的名字叫做伤害。
马克在那之前从没流过眼泪,我敢用我的人格做担保。可是听到他的妈妈,他的确陷入了崩溃。
他是那么坚强,但是每个坚强的人都有他致命的脆弱。
那场景我无法忘记,因为他的牛仔裤砸的玻璃铛铛响。我心情沉重,仿佛玻璃从我们脚下抽走一般,仿佛我们赖以支撑的信仰支柱不复存在一般,如果我是马克,我可能会选择从彼得利尔大厦上跳下去,更何况是听到那些话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时空像火车一样向隧道里逆行。
北美的星空砸碎了彼得利尔大厦压抑的空气。梦境中回到了我们友谊达到顶峰的那一刻。我们在北美的星空下,在新泽西州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带漫步,像杰克·凯鲁亚克所说的那样,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永不停息的箭。碗状的山丘和沿线的绿地在向身后倒退,北美的星空美不可言,而我们的友谊也臻于完美。一切都在倒退或流动,只有我们停驻下来——我们在漫步,但感觉好像停驻了下来。因为在那时看来,确实没有什么能够撼动我们自由的美好秩序了。
如果继续向过去推进。我或许能够看到他迈下火车时捂住嘴几乎要呕吐的滑稽样子。
或许会听到他关于自己身世的抱怨,看到他从烟雾弥漫的大楼上跳下来,不计其数次地跳下来,他没有摔伤,因为他有一双蝙蝠那样的翅膀。可那终究不是他的荣耀,他害怕成为与众不同的孤儿。
或许,或许会看到他的第一次笑容,那是在他摘下帽子后不久,那笑容明朗如帝约尔城公园上方明朗的夜空,那些百合花盛放蟋蟀啾啾鸣叫的夜晚。
关于他的记忆,永远是一个谜。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的夜里。空气潮湿,木板楼梯上散发着潮湿的气息。
我顺着楼梯攀爬到屋顶,楼梯在我脚下踩得吱吱作响。
这是帝约尔城,我的家乡。
我住的地方。
在屋顶,蔷薇花浸透过的空气飘入我的鼻腔,这里摆满了花盆,种满了这座楼的人们所喜爱的花。蔷薇花、矢车菊、或许还有天竺葵。
我正因为自然老师布置的一项作业而一筹莫展。
因为他让我们收集有关某种动物的详细资料,并在课上向所有人展示。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城市,一个只有商品、汽车和烟雾的地方,这是城市,空气永远不够清洁、水果永远不够干净,我唯一能够找到的生物恐怕是城区中央公园那片如茵的草地和它上面生长的枞树了。
然而固执的自然老师不这么想,他鼓吹让我们“回归自然”。
这本身就是一个束缚。
可我不得不完成它。
我从墙角的椅子上站起来,城市上空清新的空气让我找回一些自由的感觉,也让我焦虑的心情有所平复,我决定面对这个问题。漆黑的天幕笼罩着我,天幕那边是不是也有着像我一样的焦虑的面孔?
我是班里的优秀生,老师们亲切地叫我“安娜”,所以我不得不完成他们所布置的所有任务,这常常使我焦虑不安。如果我能够主宰我自己的生活,有时候我会这样想,哪怕只是一小段时间。霍金是不是说,离黑洞越近的地方,时间流速越慢?从这种角度考虑,我想靠近黑洞,然后获得属于我主宰的那一小段时间,我会让它在黑洞前定格下来,感受到自由,然后永远地坠进去。
这是不是一个不可能的梦想?
就是说,从数学角度来说,一个几率为0的梦想?
我扶着摆满花盆的楼顶墙壁,粗糙的墙面在我光滑的手掌上制造出一些感觉,帝约尔城的街道就在我的身后,星罗棋布,而我现在要回到我的生活,每次希望抛弃它,却又不得不重新捡拾起来,这像不像一个不可救赎的爱情?
我转过身向楼梯口走去。
也许是我太焦虑了,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那翅膀隐藏在黑夜里,和黑夜融为一体。稀疏的羽毛和菱角分明的肌肉。让我不能理解的事,那种焦虑造成的意象一瞬间并没有消失,而是定格在那里,像美丽的风景那样定格在那里。
这不能不使我感到无与伦比的好奇。
于是我决定靠近那双翅膀。
为了不发出任何声音惊动它前面的主人,我像小丑一样迈着轻巧的步伐,逐渐靠近、紧张的情绪蔓延到我的喉咙,空气过于凝重,仿佛结成固体,我无法呼吸,害怕惊扰他/她,也害怕受到攻击。
那蝙蝠翅膀到底属于怎样一个主人?或许只是因为我过于疲惫,看到了幻象?
越靠越近。
那翅膀逐渐消失,只有一层淡淡的水雾笼罩着他,我看清了他的背影,是一个棕褐色头发,穿着紫色毛衣的男性,这让我有些害怕。他是不是这个城市的恶魔?如果每个城市都有一个恶魔的话。我看过《暮光之城》全集,对于这点我有些怀疑。
而他还没有发现我。
我是选择面对,还是逃走?
我的手因为过于僵硬和恐惧,在缩回衣服里的时候不知道撞到了什么。
然后就是花盆摔碎的声音。
来不及收拾这一切,那个蝙蝠回过头来,天鹅绒般的眉毛,他琥珀色的眼睛里藏着一种不同的恐惧。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的心灵无法接受的动作。
他那双黑色的皮靴踏上墙壁边缘的不到一公尺宽的地面,纵身跳了下去。
而我手中的相机,则停留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一个翅膀重新张开的英俊的背影,仅仅是一个背影。
我像一只发射的火箭一样冲到矮墙边缘的栏杆前,我吓坏了。这可是20层啊。这跟从911事件里跳下去的那些人有何区别?
可是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到了深夜。
没有任何警笛响起。
而这似乎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