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南凤凰镇依山傍水,社川河、皂河、水碓沟河三水交汇于此,镇南面有一座山,名为凤凰山,凤凰镇因而得名。
天阴,微雨。王义雄独自走在镇中宽敞的石板道上,道路延伸向街的尽头。
这是一个很大的镇子,各类商埠字号、店铺钱庄遍布街巷,市井繁荣。街道交错纵贯,外乡人几乎很容易就在这镇里迷失了。但有人会指引你去镇南边山脚下的悦来客栈,掌柜姚老板是个博闻强识,八面玲珑的人,路途中有任何疑问你总会在他那里找到答案。
客栈屋顶上伸出很粗的一根木柱,柱上总是挂着一束黄色的灯笼,上书“有客远来,宾至如归”几个大字。
凤凰镇是秦岭以南重要的商贸集镇,西北方向是大部分武林人士途经这里要去的地方。但镇上很多人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去哪里,很多年了,就连悦来客栈的老板和伙计据说也不十分明了,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同样的目的地,不一样的装束和作派,去是去的关外,却不见一个人返来。
根据镇上人的叙述,他们是去践行一个天大的任务的,这个任务关系着天下百姓的前途命运,也与整个江湖的兴衰有莫大的关系,有人说这与西域一个神秘的宗教有关,这个宗教企图吞灭中原武林,这些江湖志士是去铲除这个组织的。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从这个现象得出结论是:武林人士飞蛾扑火般地去完成一个光荣的使命,却无人生还,但还是有很多人前赴后继。
每到夜晚,这个镇子就会归于平静,平静地如水一般,好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这里只是一个商客中途暂驻的地方,一个最后的人间天堂,一个通向黄泉路的美丽花坞。
王义雄却与这个使命无关,他要做的事是去那街拐角处,那里是一家叫做“绿珠楼”的妓院,他是去找一个芳名叫盼盼的姑娘。
谁人知道在这么一个偏远的镇上,还有如此精致的院楼,精致的园圃,精致的彩饰,精致的花灯,精致的食物,精致的酒具,还有打扮精致的姑娘。那个盼盼姑娘是绿珠楼的头牌。曾几何时,不知有多少人为盼盼倾心,为盼盼而痴狂,盼盼的一笑就能倾动整个凤凰镇。但盼盼却并不常笑,每到八月十五前后她总是站在阁楼上一个人发呆,暗自流泪,那情景一定会让看到的人心碎,年复一年。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天色渐晚,空中居然没有月亮,暮霭很深。王义雄转过街口,径直走入了绿珠楼。
他只说了一句:“我找盼盼姑娘”,放了一大锭金子在大堂的酒桌上。连见多识广的老鸨都嘴张的大大,同样吃惊的还有在场的所有客人。这里在座的虽然不乏有钱的商客和手握边塞重权的官爷,但谁也不会为了见一位姑娘下这么大的缠头。老鸨笑颜着叫王义雄上楼去,欢喜溢于言表。
盼盼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看见王义雄,先是呆住了,然后嘴角不经意间有了一丝笑意,但又很快消失了。“你怎么会来的”,盼盼故作淡然道。
王义雄一身流浪侠客的装束,有些凌乱的头发,风尘仆仆的样,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来到这里的。他张嘴说的很清晰:“我来找你的。”
盼盼嫣然一笑,那笑容像绽放开的金蔷薇。美艳,诱人。
王义雄道:“还记得镇口那个卖热干面的摊么,我叫了一碗面,很不错的芝麻酱,香浓的油,我就是在吃面的时候第一次看见你的。”
盼盼妩媚地笑着,道:“你喜欢我什么?”
王义雄道:“没什么别的啦,看起来很舒服。”
看起来很舒服,这确实是对一个女人的最好评价。就算如何容貌极佳,身材娇好,但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凌人之气,让人不敢轻易接近,那么再好的女人也只会令人敬畏,产生疏远之感。而盼盼却让人看上去觉得很亲切,让人如痴如醉,似梦似幻。
不知道王义雄和盼盼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能数说清楚他们之间的情感经历,但有一点可以得到证实,他们曾经很快乐的在一起过,却因为某个原因分开了很久,没人能说那是什么原因,也不需要有人讲出来,重要的是,他们现在又在一起了,虽然可能很短暂,但已经足够了,因为他们彼此曾相爱过。
“你这次究竟是来干什么的?”盼盼忽道。
王义雄道:“我是受人之托来办点事情的。”
盼盼是个聪慧的女人,她知道像王义雄这种男人并不只会为了见旧日的情人跑这么远的路来这儿的。
王义雄淡然道:“我是受圆圆之托来找他父亲唐山剑侠高文远的。”又道:“也顺道来看看你”,眼中饱含着脉脉深情。
盼盼嗔怒道:“高圆圆是你新的女人吗?”
王义雄半闭着眼,怅然道:“她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啦,自从见到你之后,”王义雄停顿了一下,“我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声音虽然很轻微,但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
盼盼懊悔道:“对不起。”也许情侣之间的相互不信任,是令人最寒心的事。
王义雄继续说道:“我是在汉江边见到那个小女孩的,她当时穿着被江风吹得变了色的小红袄,手里握着一支冰糖葫芦,孤零零地立在码头向汉江的上游张望。”
盼盼道:“你当时就走上前去询问她了?”
王义雄道:“是的,她说她父亲两年前逆江而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还说她父亲以前很疼她的,每天给她买一支糖葫芦。——她很希望我能帮她找着她的父亲。”
盼盼道:“于是你就去找了?”
王义雄道:“我先是展开调查,原来是他们唐山派和我们那儿的巨鲸帮等帮派集结一起去大漠干一件很重要的事。”
盼盼道:“所以你就到凤凰镇来了。”
王义雄并没有作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道:“这虽然是看上去很平静的一个镇子,但在镇中却暗藏着很多不平静的人和事。在通往大漠的唯一一条大路上,各种人物形色繁杂,腰缠万贯的富商巨贾,杀人越货的暴徒匪帮,亡命天涯的逃犯,强卖横行的官兵,等等构成了这个镇一道别样的风景。这镇是一个人间天堂,也是一个无间地狱,它让我留连,让我魂牵梦绕,也让我心碎和放弃,让我痛失所爱。”
盼盼失声道:“不要再说了。”
平静,只有窗外微风吹动木叶声。
像是过了很久,王义雄道:“究竟那些武林人士都怎么了,我如何才能知晓?”
盼盼道:“你去找悦来客栈的姚老板,他或许会知道的。”
然后盼盼又对王义雄耳语了一番,王义雄微然点头。
盼盼对王义雄情话连连,仿佛倾诉不尽对情郎的思念和依恋。
末了,王义雄道:“我走了。”
盼盼忿忿道:“那女孩给了你多少报酬,让你甘心为她卖命?”
王义雄道:“她拿买冰糖葫芦的钱请我吃了一碗热干面。”
盼盼苦笑了几声。
翌日,悦来客栈,冷风拂面。仍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二楼东北角落的一张桌,王义雄足足坐了半刻钟,一字未吭。
突然他一拍桌案,大声叫道:“伙计,拿坛最好的酒来。”
捧着坛子,伙计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递上那坛上好的酒。
伙计道:“客官你要什么菜尽管吩咐,我们这儿的腌牛肉可是镇上最好的。”
王义雄道:“我只要一碗热干面。”
伙计觑了他一眼,转身下楼去了,不一刻,一碗热干面端了上来。
王义雄吃完面,将酒一碗碗倒在碗里,又一口口地喝掉,不一会儿功夫,坛子就空了。
王义雄趁着酒劲怒道:“这酒不行,拿最好的酒来,本大爷都吃最好的酒。”
伙计诺诺道:“是,是。”下楼又拿了坛上好的女儿红。
女儿红这种酒据说是人户家生女儿满月时酿下的一坛酒,待到女儿出嫁时方才将这酒开封。上好的女儿红,颜色嫣红如血,香气浓郁,如芬芳的花朵,喝过这酒给人一种少女怀春的妙感,而酿这酒少说也得一二十年的时间,且酿制方法十分复杂和神秘,所以女儿红被饮酒的人认作是酒中的极品。
王义雄却一口气就将这小坛女儿红喝个一干二净,丝毫没有品尝的意思,像是喝那种只配用来解渴的劣酒。
这一切客栈的姚老板都看在眼里,酒是客栈的宝贝,他看不惯客人这样糟蹋美酒,心里有些不悦,但脸上始终带着生意人的微笑,笑着说:“侠士,您看这坛女儿红这么样?”
王义雄一撇头道:“不行啊,这什么酒,淡而无味。”
姚老板的脸色微变,忽地又堆满笑容,掩饰得不轻易让人察觉。他郑重道:“客官,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们这儿最好的酒了。”
王义雄道:“不会啦,我知道你们这有一种酒叫‘千日醉’的。”
“千、日、醉……”,当姚老板听到这个词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平日里口齿伶俐的他也吞吞吐吐起来:“这……没听说……没听说过什么千日醉的酒。”
王义雄道:“听说就埋在楼下大堂的正中间吧。”
姚老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拿着折扇故作轻松地扇了扇,笑容有些苦涩,道:“兄弟,不要开玩笑了。”
王义雄道:“我是说真的,如果我不能在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内看到那坛酒摆在我的桌上的话,我就会砸了贵店的招牌,然后把整个客栈一把火烧掉。”
姚老板厉声道:“做事不用做得这么绝吧。”
又露出一副职业的笑容,缓声道:“等我片刻,去去便来。”
“千日醉”是唐朝宫廷御用酒,据说新酿的酒只能存放十日,十日后必须倒掉,因为这酒酒性很大,十日的酒如同十年的酒那样烈,贪杯极易使人醉死,这种酒的酿造之法失传已久。
而姚老板的先辈据说掌握有“千日醉”的酿造之法,但遭人觊觎,他们逃到了凤凰镇,开了这家悦来客栈,于是这整个镇有了家最好,服务最宾至如归的客栈,并将那最后一坛千日醉深埋在客栈的地下,作为镇店之宝,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千日醉及它的酿造之法。
那坛酒同这家客栈风风雨雨,在地下埋了一百多年,没有谁人见过,更没人能闻过和尝过。不过听人说悦来客栈后园养的鸡常常在啄食草籽时毙倒,直到黄昏时分才苏醒转来,也有少数客人在清晨醒来时觉得脸面发烫,头昏无力,多半是女客和小儿。
姚老板当然不会将他视作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随意与人。
姚老板再次来到王义雄跟前,手里拿着一壶酒,一个杯子。自己斟了一杯酒,微笑道:“千日醉这种酒不过是江湖传说而已。客官您究竟有何贵干?”
王义雄又道:“除非你告诉我那么多武林人士为什么都神秘消失了?”
姚老板叹了口气,道:“这你又何必知道呢,当年百晓生就是因为知道江湖的秘密太多,被人在一个小酒馆乱刀砍死,死状极为可怖,从此再也没有人刻意留心江湖的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利。”
王义雄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找一个人的。”
姚老板道:“谁?”
王义雄道:“唐山剑侠高文远。”
姚老板道:“就是那个以唐山十三剑法力挫关东大刀会十一名高手而扬名江湖的高文远吗”,他冷笑了两声,“这二三十年来从这经过的一等一的高手又岂止他一人。”
王义雄追问道:“他们究竟怎么了,难道真的如传闻中所说的被魔教所杀,遇害了!”
姚老板突然放声大笑,拿手里的白玉瓶往握着的杯子里斟满酒,一口饮了下去,继而狂笑道:“哪来的什么魔教啊,他们全是因为宝藏的事。”
王义雄忙问:“宝藏,什么宝藏啊?”
姚老板脸色红润了,接着道:“是古楼兰国的宝藏。”
姚老板开始叙述道:
“古楼兰国是大漠上一个城邦,数百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国家居然神秘地消失了,只留下残垣断壁。据说古楼兰国有一批数量巨大的宝藏,得到它的人能拥有他想拥有的一切。
“数十年前有人得到一份羊皮书卷,据说是记载着古楼兰国的宝藏所在。于是很多武林人士争相前去,但却一个人也没回来,原来他们全是与人交战,被楼兰宝藏的守护者所杀。
“那些人全是平凡的游牧民,是忍让顺服的虔诚的教徒,也是无畏的战士,他们为保护他们祖先的遗产,保护他们所生活的家园不惜付出一切代价,直至牺牲生命。
“在与他们的交锋中武林人士死了不少,楼兰民也损失惨重,最后武林的人杀红了眼,连妇孺老弱也不放过,后来楼兰民退守到宝藏埋藏之处的山岩洞穴中继续顽抗,这样又过了很多年。
“就近两年的事,中原的武林人士终于将无辜的楼兰民屠戮殆尽,取得了宝藏,又经历了数个月乃至上年的厮杀,终于有一派较大的势力取得了全部宝藏,但可叹的是……”
姚老板停了下来,显露出极端痛苦的表情,却又嘲笑道:“他们遇到了大漠一场百年罕见的沙风暴,连同宝藏一起全部葬身大漠了,哈哈……”
说着将手中刚斟的那杯酒一饮而尽,姚老板突然一下倒在地上。
王义雄一阵莫名惊诧,他拿起地上从姚老板手中滑落的酒杯,里面有些残酒,闻了一闻,顿然有头晕之感。
姚老板用最后的力气,微弱地说道:“这就是千日醉,那种醉死人的酒,三十年前悦来客栈的老掌柜收养了一个被遗弃的小孩,将他养大,教导成一个精明世故的生意人,但他身上仍流淌着古楼兰民族的血液,那人就是……”一双碧眼中闪烁着泪花。
王义雄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始末,但他对姚老板的死仍不轻易理解,也许是对惨痛记忆的决难释怀,或是对自己族人之死的愧恨吧。
凤凰镇仍然像往日一样平静,就像凤凰涅磐后的重生一样,没有改变。平静是这个镇子最好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