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是他的善良,让我感动,其实,我们的相遇早就写好,又或者说,我们早就相识。四万年前,当我掉落冥河的时候,是他将我截住,避免了流入地狱之门的危险。四万年之后,我转世为人,入君祁,而他追着我的脚步,在我十岁的时候,成为灯途的徒弟。
——《百岁匣·川琉记事》
我又和师父一起开始了君祁山的修仙生活。我的师父就是现在的君祁山月影峰月影仙人,白虎。我总抱怨师父没有一个像样的名讳,不够霸气云云。像是二师姐的师父,叫重阳子,《西凉杂记》上说:九月九日,配茱萸,食蓬饵,引菊花酒,云令人长寿。所以二师姐的师父,取了个很长寿的名字,并且总以此鞭策自己。重阳子师伯已经活了很久了,我和二师姐偷偷猜测过他的年纪,他的头发已经及腰,而已已经完全由白转黑,《道书》上说,这个现象,是仙人过了回春之境,一般是在五百岁。
啊,我又跑远了,那个将我截住,包裹在身体里,避免被冥河中的恶灵分食的人是川琉戏,我唯一的师弟,虽然比我年长一岁,但是入门有先后,他晚到,所以,是师弟。
川琉同学不喜欢“师弟”这个称呼,他更喜欢我叫他“川琉同学”,或者小毛,他则喜欢叫我“小八”或者“籽言”,为什么是“小八”?我曾因为“小八”和“小白”的相近性而接受了这个称呼,其实是因为季山无极八剑里,我最小。
今年是我来到君祁山的第八年了,刨去七年前在十二莲花境的那场意外,我一直居住在月影峰醒崖边上的鹤仙居里。红景优雅地踱步而来,看着我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写在百岁匣里,张了张嘴,它在笑,鹤喙张开的角度可以放下一粒榛子,而不是一条镰刀鱼,说明它在关心我的进度,而不是吃惊我会码字,我也笑了笑,这时将军猫在离门槛不远的一块清水石铺砖上喵了一声,我习惯性地看向门外——我师父回来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带着一鹤一猫迎了出去。
整个君祁山都在下雨,大雨倾盆,垂落如柱,师父带着我送他的簪子,站在雨中,他不用仙法,也无需用伞,簪子帮他隔绝了一切雨水。这簪子是个不错的宝物!
我抬起手指,将魂堕剑的剑气织成一个伞盖,走了出去。
“进去说吧!”师父道。
我跟着又进了门。
师父今早去了圣司空悟顶开会,因为最近龙族的动向有些出人意料。龙族在五年前拉帮结社去冥界捣乱,撞破了幽冥鬼君砌了九万年的城墙,冥河水因此泛滥,六界里因此多了许多游魂野鬼,闹腾了一阵,各族都在忙着捉鬼。而前几天,又发生了一些新状况。
师父递了一个小包裹给我,用油布严严实实地包着,说道:“灯途让我带给你的。”
师叔不会给我寄东西,显然是川琉戏给我的,川琉戏是灯途的徒弟。
我接了,打开一看,是一小节沉香木,回道:“川琉去了点苍山捉鬼,看来不仅捉了鬼,还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师父将彩屏小筑的窗子支了起来,哗哗啦啦的雨声听得更真切了。
“你长信师叔说川琉一个人提前回来了,想必孙琳还在那边。”
“那三师兄几时回来?”
“过不了几日也回来了,事情不大。”师父答道。
孙琳是我三师兄,有个字,叫柏舟。《诗经》鄘风里的那个柏舟,“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三师兄有着一头长长的黑发,我和珈盈师姐喜欢称他头发垂髫的少年。
“金殿里出了什么事?北海那边是不是有了新动静?”我问师父。
师父点了点头,“几年前他们在撞破鬼门城墙之后,和幽冥鬼君结下了梁子,三个月前,龙王又从神兽界盗走了雪灵芝,只是他自己也没讨到便宜,受了伤,躲在在虎啸山休养,幽冥鬼君追了过去,在山里放了一把火,整个呼啸山都烧焦了。你大师父去看的时候,情况很惨烈。”
“他……他可还活着?”我心中一惊,随即又安慰自己,他是龙王,怎会轻易死掉。
“应该没死,春山说山里一条蛟龙的痕迹也没有。他应该还活着。”春山洛华是大师父的名讳。
我长出了一口气。
“如果他活着,龙族和鬼族间的矛盾是越来越大了。情况不是很乐观,如果事情闹大,六界都不安宁。”师父看了看天色,起身,见我神色焦灼,又道,“等双鹤之约过了,大掌司会派几个人去打探一下龙族的消息,你若想去,就去吧!”
“我去。”我回答得很利落。
“困龙界练得怎么样了?”
“还在改进。”
“等你出门前,让我看看,也好让我放心。”
“是,师父。”
说着,师父再次出了门。
我独自眺望门外,思绪飘散在雨里。自从五年前龙族苏醒以后,君祁山的雨天就很多,特别是月影峰里,几乎整个秋天都在下雨。几年前,龙族刚苏醒的时候,君祁山日日下雨,棂凰曾打趣说,有人在想我。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七年了,一点消息都未曾来过。”我也曾抱怨道,“他定是将我忘了。”虽然嘴上这样说,可我心里却暗自期盼,“愿有再相见的一天!”
又看了会儿雨,棂凰煽动小翅膀的声音响起,让我又回到了现实,想起今日师父的话,对它说道“雨天这么多,是因为龙族不再甘于屈居于北海,他们是有野心的。”
棂凰飘了过来,“这个我早就知道,不然要你们季山八剑干嘛!”
我不理它。
棂凰锲而不舍,“你不说话,是你不愿相信,可事实就是事实,现实很残酷,很血腥,很暴力!”
我白了它一眼,“谁说的?”
“魂堕啊!你们八个人整天打打杀杀,连败剑峰的兔驹虫都移民了,不过移民归移民,它们伙食好,肥大得很。”
我将下巴垫在窗棱上,“君祁山的谣言都是它们撺掇起来的,要不是大师父心软,早就该将它们处置处置了。”
棂凰扇了扇小翅膀,“众生平等,你大师父是高瞻远瞩,保不准那天就要这些口舌之臣为君祁山效力,何况,白老头回来之后,你就这样魂不守舍的,我看你是旧病复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狠绝地离开连头也不回?你若回个头,向他们解释解释,没准今日来信的就是其中的哪一个呢?”
“你哪里懂呢?”
“我是不太懂,不过,如果哪天魂堕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我也会茶饭不思,夜不能眠的。到时候唯有那句‘为伊消得人憔悴’才能形容得起了。”我看着它佯装拖着翅膀,一边飞还一边吟诗,一副怨妇附身的奇怪样子,若不是见到它圆鼓鼓的小肚子,当真被它骗了,却也笑着想逗它,“你今日又偷吃了多少花蜜?”
棂凰甩了一下身子,飞到我身边,腆着个大肚皮,一边摸一边朝我显摆,“魂堕说,多吃才能长大。”
我点了点它的小肚脐,“哦?魂堕还说了什么?”
棂凰吱吱地乐着,“哈哈,无非是剑道啊,剑气啊,季山无极啊,长乐未央啊,执子失手啊,与子偕老啊……”
“没有说我么?”
“主人很厉害。”
“这么简单?”
“哇塞,这一句抵得上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不是这么用的……”
“白虎老头就这么用啊!”
“叫师父。”
“好,白老师父就这么用啊!”
“……”
“说话嘛,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呢?籽言?小籽言?籽小言?言小籽?……”
“生魂,闭!”
万籁俱寂,唯有雨声。
这天按照长夏的朝历,是上尚十五年,十一月中。
第二日,辛酉日,杀伐太重,无课。
师父早早去了圣司空悟顶的金殿议事,我看了看在房间里扎成一堆的三个宠物,一个哀怨,一个幽怨,一个梨花带雨,忽觉得房间里阴气太重,赶忙提着鞋子出了门。
好在,雨停了,又是个万里晴天。
早饭之后,四师兄叵浅驾着朝歌雀来给师父送信,我说师父去了金殿,我们俩就坐在醒崖边上磕牙。
师兄先开口,“怎么不见你家的俩小兽?”
我随手一指,“墙角窝着呢。”
“又闯祸了?”
“没有,还不是青青前几日送我的那本集子,哭了一晚上了。”
“什么书?这么厉害?”
我长叹了一气,“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土强豪绅,棒打鸳鸯。”
“太没定力了些。”
“你要不也看看?简直就是镇宅之宝。”
“怎么说?”
“拐带灵宠,逃课必备。”
叵浅摸了摸青鸾雀的羽翼,“朝歌,你怎么想?”
青鸾踱步进了鹤仙居,只听一阵呼啸,就见一团黑漆漆,白亮亮,夹杂着一点红丹的肉坨从窗洞里飞了出来。青鸾踱步回来,卧在叵浅身边,棂凰过了片刻从一片狼藉之中呼扇着小翅膀窝在我怀里,我用白帕子盖了它的脸,就听叵浅问,“这是何故?”
“孩子大了,哭的邋遢了些,怕怠慢了师兄。”
叵浅只摇了摇头,很是无奈。天上又一团白云飘过,飘来又飘走了。
“还是不管用么?”叵浅问。
我耸了耸肩肩,“哭不出来。”
“也没什么不好。谁会在意这些。若是哪天遇到了喜欢人,没准就有了。子瑜那里有瓶酸露,要是需要,要来就是了。”
我点了点头,酸露是用来挤泪水的,就像鳄鱼的眼泪,虽不真心,却能忽悠人。
叵浅起身,青鸾也拍了拍翅膀。
“要走了?”
“一会儿,师父还要见我,我先走了。明天再见吧!”
我朝着朝歌和叵浅挥了挥手手,就见他们一阵风似的飞走了。
棂凰揭了帕子,“我很喜欢四师兄,只有他不怪你没有眼泪。”
“青青也是希望我早些好起来。”
“你应该告诉他们,你这不是生病,是有人拿走了你的眼泪。”棂凰觉得,我在“一忘前生”里侥幸逃脱,总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不管是谁。我并不介意。”我总是倾向于是哪个地方搞错了。
“女孩儿,会哭是件好事。”棂凰继续道。
我摸了摸棂凰的眼角,“是啊,我已经忘记流泪的滋味了。”
棂凰拽了拽我的头发,“真可怜。”
红景驮着将军猫从远处飞来,我抱着棂凰回到鹤仙居,念了个咒语,将屋内的摆设恢复如初。师父曾对我新学的这个仙咒发表了一番言论,他说,“恢复如初”其实是一个假象,应该都“覆水难收”,因为这世界上唯一不能倒退的就是时间,所以,记忆才有了作用。
除去不该有的印记,是我当初前往瑶海结界的初衷。
回来以后,泪泉里再也没有引人争论的影像了。
只是,我从来没有向师父挑明:我的眼泪与关于红发美人和神树的所有印记一同消失了。
四年前,当灯途师父的奥鹰死在天劫之下,川琉戏泣不成声之时,我哭不出一滴眼泪,除了惊愕地愣在原地,我体会到了羞愧,为什么我连表达悲伤的能力都没有?那天,我曾再次跑向泪泉,我企图去验证这个答案。答案揭晓了,泪泉中的红发美人消失了,石榴树也消失了,这意味着,眼泪消失了,连同这部分前世的印记也消失了。泪泉里,只剩下我自己的孤单的倒影,我突然觉得空虚,觉得无望,我曾想问,“师父,如果洗去前世印记的代价就是失去眼泪,你会允许我去瑶海结界吗?”
我不敢问,我害怕去验证这个答案,因为,我隐约地察觉到了执魔之铃与我的联系,而这个联系,足矣将我驱逐出君祁山。
是失去眼泪,留在君祁,还是保留眼泪,成为与魔神有关联的人?我无疑会选择前者。
在师父和魔神之间,我总要选择师父的。
可是,为什么一切回到了最初,我却觉得这样的牺牲矛盾又残忍?
“正如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样,既然执魔之铃这一次胜了法刺,让法刺没能带走你的记忆,你也是因祸得福,但是对于法刺来说,未必就是空手而回,它若拿走了属于魔神的眼泪,也是情理之中啊!”棂凰曾经这样推测。
“是不是我曾救过魔神的幻身,所以,他醒来之后,就拿走了属于他的眼泪?”我问棂凰。
“是你放走了妖界里的魔神幻身?”棂凰讶异着。
“应该是吧!”
棂凰盯着执魔之铃,“也奇怪,或许你与魔神真的有前世机缘,不然,他的铃铛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琮岭曾说,有人曾经和魔神交换了心、血、眼泪。如今我失去了眼泪,魔神的幻身也消失了。”
“你是说,你还会因为魔神失去心,失去血?”棂凰瞪大了眼睛。
“这样想想,还是不错的。毕竟比起心和血,只有眼泪能随意拿走并不影响生命吧。”
“天哪!籽言,你是注定要为魔神牺牲的人吗?天哪!白虎老头知道吗?了乘上仙知道吗?若你是为魔神而生的人——”
“若我是为魔神而生的人,我师父,大掌司不会让我轻易死掉的。”
“天啊!天啊!天啊!”
“生魂,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