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8月,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和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仍在医院的赵朴老,早就想到要抓住这个大好时机,让这个重要纪念日成为全国宗教界人士爱国爱教、祈祷世界和平的盛大节日。他以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倡导在该年8月中旬举行宗教界的全国性的活动,立即得到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基督教负责人的一致赞同,并鉴于中国五大宗教的领袖人物都在政协民宗委,因此此事宜由政协民宗委办公室承办为好。他在一次谈话中说:“做好这件事,意义重大而深远。
首先发表《中国宗教界和平文告》,回顾半个多世纪前,由德、意、日法西斯发动的使人类遭受空前浩劫的世界范围的侵略战争,慰藉死难者亡灵,组织和平祈祷,让全国亿万宗教徒在各地寺观、教堂参加这次活动,各宗教在今年8月14日至20日举行的中国宗教徒祈祷世界和平周内,弘扬和平教义,从本教经籍中选取反对邪恶、残暴、掠夺、杀戮和宣扬慈悲、仁爱、正义、和平的内容,教育广大宗教徒。这不仅是一次爱国主义的教育,实际上也包括了国际主义教育的内容。中国宗教界人士历史上在中华民族生死的危急关头,积极参加中国共产党倡导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投身各种抗日救亡活动,同全中国人民一道奋起抗击野蛮残暴的日本侵略者;在新中国成立后四十多年时间内,又以多种形式,为维护世界和平事业作贡献。
支持我国政府的一贯和平外交政策,参与保卫世界和平活动,爱国爱教,振兴中华,这是中国宗教界的长期任务,必须坚持不懈地做下去。作为个人的意见,我甚至认为不仅今年50周年重大纪念,今后每年8月14日至20日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各宗教都可以组织一次和平祈祷,年复一年,祈求人类永久和平得以实现。”赵朴老长篇谈话后又单独指我说:“你是搞过十多年新闻工作的,要扩大这件事的社会影响,要把亿万宗教徒和平祈祷的感染力和凝聚力让全国以至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必须借助新间媒介和舆论的力量,你应该着重把这件工作准备好,安排好。”我当即点头称是。
后来的事情,都是按照赵朴老的精心考虑、计划并在他的直接领导下进行的。8月14日那天,全国政协民族宗教委员会以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的名义举行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座谈会,首先由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主席赵朴初发布《中国宗教界和平文告》,紧接着由中国宗教界和平委员会副主席丁光训(基督教)、安士伟(道教)、宗怀德(天主教)、傅元天(道教)和茗山(佛教)、阿布杜热依木·伊明(伊斯兰教)等代表发言。自即日始,中国五大宗教的全国各地的宗教场所,开始为时一周的宗教徒和平祈祷活动,盛况空前。在此期间,中国内地总数以百计的各家电视台、电台、报刊作了连续报道,中国香港、澳门、台湾地区以及海外华文报纸几十家作了报道,外国驻北京的主要通讯社、电台都向外发稿,有多家外语电视台、电台和报刊发了消息。
当我把这个海内外新闻媒介纷纷报道的情况向赵朴老报告时,他十分高兴,连连称道:“这件事做得成功,影响这样广,是中国宗教界人士和广大宗教徒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对中国宗教徒祈祷世界和平一片虔心的回报。”当几个月后中国天主教主教团主席、中国天主教爱国会主席宗怀德从欧洲带回消息,说连西欧各国都知道中国宗教界联合举行祈祷和平的活动,一国首脑在会见宗主教时称道,中国五个不同的宗教能联合在一起,共同举行祈祷和平这样有意义的活动,很不简单。如果是在欧洲,不要说是不同的宗教,就是同一宗教的不同教派,要坐到一起说话、办事,都是不容易办到的。赵朴老明确指示,这个反映非常重要,在总结工作时要把这一条写上。这位西方国家的首脑说的是实话,五个不同的宗教联合做一件共同的事,在旧中国也是难以做到的。对此,我们老一辈的宗教界人士,有切身体会。
时间进入1996年,赵朴老的病情加重,医院暂不准他外出参加活动。这年春节期间,我特地带了1983年他题赠我的“壹志金可镂”的条幅,在病榻前打给他看,由我将四句诗念给他听,他微笑着频频点头:“有这回事,有这回事,但你今天不带来看,我也想不起来了,老了,真的老了,这是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身体又好了起来,标准就是可以起床写字吟诗,再进一步就是允许外出参加一些重要活动。此后的两年多的时间,他一直没有离开医院,病情时重时轻,时好时坏,总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衰弱,但他生命力仍然顽强,除了耳聋,思维、表述、批文、写诗均佳。政协民宗委的文件,凡重要的,都送到医院请他批复。1998年初,政协民宗委办公室酝酿由民宗委负责人和宗教界高僧大德组成顾问委员会和编辑委员会,编辑、出版《中国佛教寺院大观》大型画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和佛教文化,以中、藏、英三种文字配以精美照片推出中国佛教的名山古刹,此事必须得到赵朴老的批准。在酝酿成熟正式写了报告以后,直至送到医院赵朴老手中,但一连几个星期,没有批复。
我打电话问陈大姐,陈说朴老对此事很慎重,要考虑考虑才答复,我当即讲了许多有利的条件,请陈大姐转告,并提出到医院面报朴老。陈大姐答复,批件也留在医院,因朴老耳朵不好,面报很吃力,要再写个简单的说明,送医院给朴老看看,让朴老再作考虑,能批则批,不能批则罢。我当即同意,当天即简明扼要地写了一张纸,主要讲关于编辑画册的起因和准备情况已在呈文中陈述,至于具体负责此事的我和伊德尔局长一定会认真对待此事,我本人在文字上会尽全力,至于以他为主任的编辑顾问委员会和编辑委员会,更是搞好这件事的权威的班子,我想做成功此事是没有问题的。两周后正式批文转办公室,赵朴老批准这件事,并承担了题写画册书名和写《序》的任务。由于筹款、编排、出版等方面的原因,到了1999年9月23日才召开《中国佛教寺院大观》画册(上卷)出版新闻发布会,赵朴老因医院不允许外出活动而未能出席,但他专门给新闻发布会写来贺信,在会上宣读。会后由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圣辉法师将画册送到医院面交赵朴老,他缓缓打开这本大画册,甚表欣慰。怎能料到,后来《中国佛教寺院大观》画册(下卷)正在筹划编辑、出版之中时,赵朴老却走了。
1998年3月召开的政协第九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赵朴老身体见好,他不仅出席了这次政协新换届的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全体会议,而且还出席了在京丰宾馆召开的分组会和新成立的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的全体会议。
其时,我新出版了《十年风暴中的爱国民主人士》一书,又逢连任政协第九届全国委员会的委员。我在京丰宾馆的一次会议后,当面送他我新出的书,他十分欣喜地当场就翻看了起来,事后又鼓励我:“你新出了书,又连任为第九届全国政协的委员,值得祝贺。你还很年轻,还有好多事可做,还要继续努力,不要满足。”我大声说:“我今年六十岁了,也不年轻了。”他笑着说:“在我九十老人的面前,六十岁还不是小弟弟嘛!”我深感朴老的厚爱,因那天人多而未能与他细谈。他是硕果幸存的真正老政协之一。他一生主要从事宗教事业,影响广泛而深远,因此新华社播发的《赵朴初同志生平》中称他为“杰出的爱国宗教领袖”,是当之无愧的。但他又是“着名的社会活动家”,“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最广泛的统一战线组织——人民政协的重要领导成员之一。他的威望和人品,受到更多人的崇敬和厚爱。
1998年底,我决定赴美,至少旅居一年。此事行前数月我就报告赵朴老和陈大姐了。在一次探视时,他若有所思地对我说:“美国是个好地方,那里国土面积同中国差不多,比中国还平坦、富饶,值得去走走、看看。美国还有许多华侨、华人,时间久了,我想你一定会交上不少朋友。问你的孩子和全家好!”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下子想到他是九十有二的老人了,一年后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不是克制,差一点止不住眼泪。10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我去医院最后辞行。他抚握着我的手说:“你要远行了,想了想,写了一幅字送给你。”边说边让夫人陈邦织大姐打开条幅展看,他边念边讲:病室偏饶春色,好花流入如川。(良辰喜值二千年,今年为佛教传入中国二千年)嘉音西北至,美意迓东南。(甘豫宁沪皖皆有函电致贺)深重四恩难极报,犹思贾勇余年。(四恩者谓父恩众生恩国家恩三宝恩)敢将退笔写华笺,不辞歌下里。随兴乐当前。
九十二生日赋答诸友调寄临江仙
东林同志雅正 赵朴初
念毕,他又说:“这首诗是答谢关切我的亲友的。我仍坚持练字,但力不从心了,笔都快握不紧了,有时字也写歪了。不知哪一天,字也写不成了。”
赵朴老的话又勾起我将远行一年的时光,不由得心里发酸,眼泪夺眶而出……陈大姐见此情景,立即把字画卷起,送我出病房门。到了门外,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反要陈大姐和陈秘书连连劝我。回到家中,我讲给老伴听了,她连连摇头,说你这人感情太脆弱了,你这样泪水涟涟,对老人会有刺激,也不吉利,岂不成生离死别了吗?
天底下真有许多不幸而言中的事。一年后我从美国回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去医院看看,总以为情况尚好,晚几天探视也没有关系。谁能料到,这赴美前的分别真的成了我同赵朴老的诀别!呜呼,我后悔莫及!
终生不卖墨宝赵朴老是书法大家,名扬海内外,特别在日本,由于赵朴老多年来为中日佛教界和两国民间的交往作出重要贡献,其诗词书法的影响很大,品位极高。但他的墨宝,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不卖字,80年代有不少朋友建议,可设一基金会,以墨宝的收益作社会救济款项,他始终没有同意。唯一的例外,是参加临时性的义卖,收益统一捐赠救灾或残疾人事业。由于我同赵朴老之间的友好关系,多年来常有人通过我向赵朴老索字,我当然难以免俗,但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为某个人,而是为一本书、一座古寺、一处名胜之地,同样是不收任何费用的。细想起来,我做这类事,最多的要数我的家乡江山和衢州了。
据我记忆所及,从80年代至90年代初,有以下这些墨宝,是经我手要到的。第一是江郎山和江郎山脚下的开明禅寺,其次是浙江省江山中学(我的母校)校牌。书籍题签有江山毛子水教授着《论语今译》、江山《何炯诗选》、江山市志办编着《江山市志》,还为《江山报》创刊34周年、复刊十周年题写“光辉日新”的贺词。1997年,赵朴老身体情况已不好,严格控制应索求而写字,但我受衢州市政协副主席祝瑜英之托,数次去北京医院探视,为衢州市内“天宁禅寺”和烂柯山“宝岩寺”索要寺名,他欣然写成交我。
在上述求字过程中,深感赵朴老虽然没有去过衢州和江山,但由于其知识渊博而熟知若干情况。比如,他知道江郎山,还说翻过仙霞岭就是福建省了。对开明禅寺、天宁禅寺、宝岩寺,我仅仅提了几句话头,他就想起这些寺庙的有关历史,并说一定要让出家人来管理寺庙,他们以此为家,会爱惜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南孔庙和烂柯山,他知道得更多,连连说有了这些古迹胜地,衢州称得上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了。我自然多次邀请他到我的家乡看看,他总是笑着说,中国好地方太多,我已年迈,力不从心了。
安息吧,朴老!您的墨宝就如同在全国各地的墨宝一样,将永远与我的家乡的青山绿水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