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你能干什么?”我刚拿起第二个包子往嘴里塞时,师班长进来了,手中抖动几张纸片,指着我的鼻子骂道,红白相间的脸颊此时红的更红,白的更白,像一匹暴怒的斑马。一听他这话,我的嘴顿时停止了咀嚼,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一上午在营部的小会议室里,拿着计算盘和笔练习什么三**,头昏脑涨,双手酸痛。偏偏快吃饭了,营长说出几道题,看看训练效果。不用说,师班长是第一个交,一连和二连的计算兵也交了,就我磨蹭到最后才交,而且还不知道对错。刚要进饭堂,又被排长叫去给他市里的老乡送大米,骑车来回两个多小时,都下午两点半了,才坐下来吃中午饭。就是犯了死罪也要让人把饭吃完嘛!泪水还在一个劲往外涌。
或许是他良心发现,坐下来,放缓了语气:“啵,不是我想怎么怎么的你,我心里急啊,5道题你就错了4道,不说前段时间的班是白加了,就今年打靶怎么应付?”他有些垂头丧气。师班长是辽宁凤城人,说话的口音忒重,老爱把“波”念成“啵”,虽然读音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啵”字在我们那里有特定的含义,比如说打啵,你就不能理解成打我,而是两个人亲嘴的意思。还有山东兵把女性的生殖器叫笔,你找他借笔就一定要在前面加个钢笔什么的,不然拳头砸到头上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这会功夫我已经吃完了,看他的样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别急,今年打靶不是还有你和朴(念piao)老兵吗?”还有一句到了嘴边又吞回去了,那就是凭什么我非要和你一样成为团里的训练尖子?谁知一提朴老兵,他又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话都说不好,更不用说计算了,明年我走了,你怎么办?”是啊,我怎么忘了这茬?朴老兵是朝鲜族,个刚一米六,一对小眼睛,滴溜溜的转个不停,喜欢运动,特别是足球,好像是朝鲜族的传统项目吧。一到周六,他们几个朝鲜族老乡就带些啤酒到大操场,一阵撕杀下来,再拿着啤酒猛灌。部队不准喝酒,但是对他们这批少数民族兵只要不出太大的格,一般是睁只眼闭只眼,而我们是绝对不行。
2002年,韩日世界杯期间,我呆在空调屋里,边欣赏韩国队的出色表演,边舒舒服服扯上几口啤酒,心里就会想起朴老兵和他那帮战友。其实我不当兵,是绝对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闲心对朝鲜族这个民族了解太多。当兵第四个年头后,我到了延吉,那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首府,并结识了年轻漂亮的小女兵——金英子,更对这个能歌善舞并有些神秘的民族的有了好感,我知道这最初都来自当过志愿军的父亲和抗美援朝的老电影以及朴老兵。我甚至想过,就在长白山下找一小屋,和一位朝鲜族姑娘终老一身,如果当时心里没有岳枫的话,我肯定会这样做的。据说他们从小学的就是朝文,到中学才开汉语课,就如我们中学里学的英语,那水平可想而知了。
我从新兵连分到营部计算班,正遇他探家回来,超了5天假,副营长让他在全排作检查,他揣了盒“宇宙”烟愁眉苦脸来找我。老兵的忙不能不帮,何况还有好烟伺候(对我们只有18元一月津贴费的新兵来说,3元以上的烟就是好烟)。大笔一挥,很快搞定。谁知他又一个字一个字问读音,并用朝文在下面一一注音。就是这样,指挥排开会,副营长莅临,朴老兵脸上青筋凸起,把我一篇有感情有文采的检查念得节节巴巴,我们都在下面捂着嘴直笑,副营长大手一挥:态度端正,下回改正。
那天新兵授完衔,连长就宣布:“中午会餐,“可劲造”(使劲吃)!”每桌12个菜,上了白酒、啤酒。毕竟在一起呆了整6个月,要分手了,大家都依依不舍,就对着酒发狠。闹哄哄中,炊事班长过来问连长:“没有酒了,怎么办?”何连长也喝高了,高声叫:“下去到军人服务社抬!”兵们又是一阵欢呼。我因为不清楚自己的去向,几次到何连长的面前去扯他的袖子,却被他给灌了几杯。算了,爱上那上哪,我牙一咬,也不管不顾的喝起来。昏天黑地中,看到有班长和何连长说着说着动起了手,大家忙上去劝开。不一会,又听的“嘣”的一下,有人醉倒在地,被抬出去,惹来一阵笑声。头昏沉沉,回到班里,把自己往那刀切斧劈般整齐的内务上一摔,就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凄厉的哨音和值班员叫喊声响起:“新兵连全部带好东西到操场集合!”
几百名新兵整整齐齐站在操场,脚边都堆着大包小包,像是要赶火车。每个人都神情紧张,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的去向,也有少数人很自若,肯定心中有底。军务参谋像拨弄土豆似的就把我们这批兵给拨弄得东一堆西一堆,并被很快带走,让欢呼的来不及欢呼,沮丧的来不及沮丧。当念到我的名字和去向,我一楞:一营部?怎么不是何连长的一连?他再三说过让我接文书的啊???我四处找何连长,并瞪大眼睛瞅他,却见他一脸的无可奈何,算了,不为难他了。我又示威地看那位信誓旦旦非要我到他班里,让我三年求生不得,求死不得的曲班长,他的眼神与我只对视了一秒,就看别处了。从此,我知道了什么是吓唬。
师班长带着朴老兵来接我时,我正在左顾右盼,眼中发涩。朴老兵上来就抢走我的行李,脚步如飞,带我往一营部去。师班长边走边说:“是副营长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你要来,今年营部就你一个新兵。”副营长?就那个(儿)高高,老是出操喊口令,把“一、二、一”喊成“幺、儿、幺”的少校?他怎么会注意到我?我想不通。
到了,在二楼一间挂着“计算班”牌子的小屋里,放下行李,朴老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倒来杯水,这哪是水,分明就是温暖嘛,我又要眼泪汪汪了……师班长介绍了自己和朴老兵,哦,师班长比我早两年入伍,下士军衔,朴老兵比我早一年,上等兵,虽说我的年龄比他们都大,却只是个才授了衔的列兵(我高中毕业后又在一家工厂里上了两年班,如果不是这年对城市兵的年龄放宽到21岁,我今生是注定与军营无缘的,我走的第二年,听说年龄又改回到20岁了),师班长说,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就又带我去其他班串门,什么有线班、无线班、侦察班,下午没有操课,人都在,有埋头写信的,有对着歌本大弹吉他的,有正呲牙列嘴双手举哑铃苦练肌肉的,班长见人就说:“这是啵,是个高中生”。我也见人就堆满笑容,说“请多关照!”。晚上要熄灯前,班里进来了一个中等个,面孔有些黑,肩上抗着红牌的干部,师班长忙说:“这是我们排的张排长,沈阳炮校毕业的。”他特意强调了沈阳炮校几个字,有着无限羡慕的意思,看来班长把考军校当军官当成自己的一个梦。张排长仔细看了看我,莫测高深地笑笑:“这个兵不错!”转身就出了门,我也没有怎么想他的话,这几天身心疲惫,已经困的眼都睁不开了,就上床放开身子呼呼睡去。
第二天出操时,我看见站在前面的副营长是格外亲近,甚至他喊的“幺、儿、幺”听了也不觉的刺耳。出操结束,他随我们一起进了班里,先摸了摸我的床褥子,皱了皱眉,说:“现在秋凉了,南方兵身子骨薄,一床褥子肯定不行,师班长,你去找司务长,就说是我说的,再要一床来。”班长应声去了。他这时招呼我坐下说:“你上次的演讲很不错,听说你会写东西,今后你要发挥你的特长,把我们营部好好写写。”后来我才知道,本来我的去向是一连,是副营长到军务股指名要我,他原来在军务股干过,股长磨不开面子只好答应。何连长知道后也找过军务股,但他的确争不过副营长。革命战士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在部队,对我们兵来说,党的具体体现就是军务股了。看来我是错怪了何连长。
其实,我们的命运又真的在我们手上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冥冥中有一双大手在操持着?这样的事两年后我又遇到一次。我们团,不,我们师都已经被裁掉,接收我们的其他部队来人云集师部招待所——红星楼。原我们师政治部的新闻干事**已经调往地炮旅,回来办手续,听说我从春城回来,就马上去提我的档案,说让我跟他去地炮旅,保证两年内提干。我的第一篇新闻稿是和他一起发的,我上集团军政治部学习也是他向樊推荐的(我一个小战士上哪找机会认识集团军的上校宣传处长),我没有理由不听他的,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虽然自己在集团军政治部是名声很响,一个战士可以上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但是我要去哪?要去的部队了解我吗?认识我的价值吗?(那时,我已经把自己当一个人才看待了)把我放在连队去站岗放哨,养猪种菜,那一切不都白瞎了?我的策略是哪方先亮就跟哪方走。不一会,**一脸懊丧地回来了,说我写稿得罪了军务科,军务科坚决不放。其实,那时候我的档案已经被守备B师的张干事(也姓张)提走了,张干事还怕我不跟他走,又是托人捎信,又是以过去后马上去北京相诱。档案都提走了,我还有选择吗?这才使我有了到风光秀丽的延边一行,为我五年的军旅生涯添了亮丽的一笔。我离开军政治部后,樊比我还着急,多次给守备B师政治部王主任打电话,说我是个人才,王主任看过我在军报上发表的文章,就决心要我,给去我们师接兵的张干事下了死命令:如果接不来小波,就不要回来见他。才有了张干事一到我师就提走了我的档案。在我们师去延边B师的800多名兵和300多名军官中,我是唯一享受了惊动6号首长的待遇。
1989年深秋的牡丹江的军营根本就不知道三年后会面临解散,即使是秋风飒飒,到处仍然生机勃勃,热火朝天。忙着贴窗户纸,往里倒锯沫,忙着冬储冬藏“老三样”,土豆、萝卜和白菜,有冬季打靶任务的就忙着训练专业。营部不是我想象的除了营首长,只有文书和卫生员,还有一个指挥排,全称是炮兵指挥排,对了,我们营的全称是130加农炮营,也叫一营,我们团是守备A师炮兵团,隶属于在春城的C集团军作战序列。指挥排是战时保障营首长进行作战指挥,由排长具体管,副营长在分管。进入专业训练后,我大体上摸清了我们火炮射击的流程,首先由侦察兵侦察目标,报方位、密位,由我们计算兵算出座标和装药量,再通过有线和无线与后方的炮阵地联系,由他们操纵大炮朝看不见的目标一阵猛揍。130加农炮可以打2万7千米,也就是27公里。
虽然我是高中毕业,但上学时就数学很臭。现在什么风角,偏差量,我一听头都大了,更不用说再用计算盘来计算了。可是师班长不这样想,好容易要来一个文化程度高的兵,副营长又放在计算班,这是组织的信任。再说他是训练尖子,带不好我,传出去不好听。除了营里的集中训练就每天逼我背炮兵计算的加法、减法口诀,还有雷打不动的100道练习题。那段日子,我满脑子都是阿拉伯数字,随时看到什么房屋,一棵树,一辆车,一根烟囱,就迷起眼,用手比划,计算方位和角度,估计几发炮弹可以放倒。就是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却基本没有效果,我的计算成绩总是和时间成反比。他们帮我找原因始终找不到,我自己一找一个准:那就是我不喜欢。而不管是一项什么崇高或者高尚的工作,你只要不喜欢,一摸上手就有一种本能的拒绝,那就肯定干不好。为什么不要我去关半天门,写一首歌颂战争之神——炮兵的诗歌,或来一段侦察兵是炮兵的眼睛,计算兵是炮兵的心脏之类的快板?但这话我不敢说。
来营部没几天,排长就叫我去谈话。他嘴里叼着个小烟嘴,烟雾弥漫里,他问:“听说你是个诗人?很骄傲?看不起老兵和班长?”我就知道我当时来营部绝对是个错误,营部就我一个新兵,一点一滴全被20多名老兵的眼盯着,什么细小工作不积极,不主动招呼老兵,不接受班长领导等等,肯定都汇报到他这里。我马上说:“报告排长,我连新兵都没有当好,没什么可骄傲的。”他点点头,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说:“没有骄傲就好。其实自己好好想想,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你不就是会写东西吗?我还会画画,你会吗?三班长还会唱歌,你会吗?拿你的长处去比别人的短处,当然会看到别人处处不如你,反过来比比呢?”我承认是排长一席话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清高孤傲击的粉碎,也真正领教了什么是经常性思想工作。是啊,我现在不是什么作家诗人,只是一个最最基层的兵,而且还是新兵,手里握的也不是笔而是计算盘,自己的专业训不好,有什么理由看不起那些老兵、班长?只配让他们看不起啊!什么领导重视,青年才俊,都是假的,一时间,我陷进了自卑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