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坐着一位老者,他身穿一件灰袍,破破烂烂,上面沾满了灰尘,大小补丁一个接一个,花白的头发非常稀少,随意散披在肩上,中间扎着一个小发髻,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
老者的身后摆放着一具古琴,大约有三尺半长,黝黑的表面油光可鉴,只有琴尾处有几处驳落,陈凡虽说不擅琴技,却知道它不是凡品,历史极为悠久。
他斜背着陈凡,基本上看不清正面,只见两袖捋高了一半,裤角卷到膝盖,嘴里哼着小调,双腿不停地蹬着溪水,两手也在水中轻轻地搅动,激起了阵阵浪花。
身处幽静的深谷,呼细着清新的空气,沐浴在阳光之下,聆听古朴的小调,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和谐,率意而为,无拘无束,仿佛处于梦境之中。
陈凡心静如水,浑身洋溢着喜悦,不由自主的迈步上前,自顾自地坐在老者身边。
陈凡看也不看他一眼,不顾满腿的红色,迅速脱下布鞋,紧接着卷起裤角,将双腿浸泡在溪里,全身心地放松。
两脚来回摆动,任由柔顺的水流从腿间穿过,一股凉气向上冲去,直透每一个毛孔,但觉浑身舒坦无比,情不自禁地发出几声呻吟。
缓缓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躲开刺目的阳光,随手揪起一根枯草含在嘴里,小声地哼着自己的歌谣。
两人起初各行其是,划水的动作并不协调,哼出的小调也是音律不齐,略显刺耳。
渐渐地,陈凡体会到每一丝水流的规律,每一滴水的姿态,每一个水分子的变化,划水就是顺其自然,没有任何逆水动作。
渐渐地,他领会到小调的奥妙,歌声就是风声,每一声都是随风而出,跟随着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而动,虽说高低变化无穷,但频率始终相同。
不知不觉中,水流与微风似乎有了灵性,动作也由生疏变得熟练,配合越来越默契,相映成趣,水声、歌声变成了天籁之音,好像合作了无数次。
渐渐地,忘却了自己的本性,所有红尘往事都抛之脑后,沉浸于玄奥无比的世界。
这就是空灵心境,他已经完全融于水和风之中,融于森林、花草、飞鸟、幽谷之中,与所有生灵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同喜同歌,每一个生命、每一点成长都欢天喜地。
他非他,水非水,风非风,草非草,花非花,树非树,灵非灵。
众生平等,无贵无贱,众生一体,无我无他,自由自在,化身千万,恒古不变。
许久,许久,水声与歌声嘠然而止。
陈凡突然睁开眼睛。眼前出现老者的真容。
额头高耸,占据了整张脸的一半,光滑得不见一丝皱纹,面部红润得像初生的婴儿,浓密的寿眉延伸至两鬓,雪白的胡须微微颤动,一直垂到胸口。
“南极仙翁?”
刚看第一眼,陈凡就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接着又哑然失笑。
老者慈眉善目,唯一的缺点就是细长的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目光闪烁不定,带着一丝促狭、一丝坏笑,绝不是前辈高人所有,好像是一位老玩童,全身打扮更像一位乡下老农。
陈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人均默不出声,相互看着对方眼中的笑意。
不由其来的,陈凡涌起一丝怪异的感觉,老者的眉目间似乎有些眼熟,好像与一位多年老友非常相似,仔细想想却一无所获。
足足过了一刻钟,两人猛的同时大笑,老者躺在地上连打几个滚,陈凡却闪出一旁,一把将他推开。
“小兄弟,呵呵,好样的,不错!”
笑过之后,老者竖起了大拇指,声音极其柔和,令人如沫春风。
“哪里,哪里,还是你强,我只不过学了一招而矣。”
陈凡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道:“不知怎么称呼?玉清子前辈?还是老哥哥?”
老者捋了捋长须,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随便吧,称谓只是一个记号,想怎么叫都行,老哥哥最顺口,若是叫神仙爷爷,嘿嘿,我也不介意。”
陈凡懒洋洋地舒展一下四肢,舒服得无以言表:“想得美,下辈子吧,嗯,就叫老哥哥吧,确实顺口……咦,对了,你叫我来干什么?难道是飞升在即,弟子们都是酒曩饭袋,满肚子绝学很快就要失传,想求我传承下去?”
“别自作多情。”玉清子站起身来,将古琴背在身后,光着洁白的脚丫,慢慢地沿着小溪向东走去:“只不过心血来潮,想起你吃顿饭罢了……不要客气,来吧!”
“心血来潮?吃饭?”
陈凡挠挠头发,不禁轻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最频繁,居然有人凭白无故请我吃饭,有意思,呵,不吃白不吃。”一跃而起,拎着布鞋紧跟其后。
此时,太阳已经挂在西山,不知不觉中,他在这里躺了一个白天。
溪岸高低不平,起伏不定,布满了无数块石头,大如房屋,小如鹅卵,两人都没有使用功力,完全凭借体力行走、攀爬,而且走得小心翼翼,不践踏一草一木。
落日的余辉越来越暗,天色渐渐阴沉,两人步行了三、四十里,四周还是茫茫森林,小溪还是在汩汩流淌,前面的路好像永无休止。
“到了,那边就是。”
玉清子回头一笑,指着前面的一块石头,此石高达二十多丈,像一座小山似的挡住了去路。
好容易爬到顶部,陈凡向下一看,不由僵住了。
巨石后面是大片空地,四周扎着一圈低矮的篱笆墙,中间是一排茅草屋,将整个院落分成前后院。
前院是大片的菜园,有青菜、油菜、大白菜、罗卜、青椒、大祘等等,都是地球上最常见的品种。
不过,屋前有一片更小的院落,热闹非凡,数十只鸡、鸭在觅食玩耍,还有两只大黄犬、三只小猫趴在一旁,三棵葡萄树郁郁葱葱,枝叶盘跟错节,在空中形成一个天然凉棚,四边栽着数不尽的菊花、牡丹等花卉。
后院更让人吃惊,那里是一大块稻田,足有五、六亩的面积,再后面有一座不大的水塘,一座小型水车不停的翻滚,时时刻刻向稻田输送水流。
“这……这……”
陈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分明是地球上的农家小院,想了半刻,心中已有所悟。
玉清子得意洋洋,推了推陈凡:“怎么样?眼睛已经看直了,呵呵,走吧。”迫不及待地跃下巨石。
沿着菜园的小径,一路小跑,匆匆赶到屋前,玉清子将古琴随手放在地上,轻拍双手,小声驱赶着鸡鸭:“咯!咯!咯!鸡宝宝回家了……嘎!嘎!嘎!天黑了,鸭宝宝回家睡觉……”
他的神情极为专注,特别温柔,耐心十足,好像面对着自己的子女。
黄狗、小猫也跑过来撒娇,围着他打转,亲热地舔舔他的光脚,一时间鸡跳狗吠,嘈杂无比。
陈凡打量着四周,茅屋有五间,建得非常粗糙,墙壁上涂抹着一块块泥巴,颜色各异,隐隐露出金黄色的茅草,院内的摆放着一张木桌、五张木凳,其实是一些粗大的木桩,几乎没有进一步加工,只是随手劈了几剑,表面坑凹不平。
不过,歪歪斜斜的草门贴了一副对联,虽然破落,但依稀见辨,龙飞凤舞,刚劲有力,左联是“地不在大,够住就行”,右联“食不在多,吃饱就行”,横披“****”。
陈凡坐在木凳上,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形,笑吟吟地看着玉清子手忙脚乱。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所有的鸡鸭才钻进墙角的小笼,黄狗与小猫也兴高采烈地跑出院外,玉清子大汗淋漓,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
“忙完了?”陈凡翘着二郎腿,悠然自得地说道:“客人上门,快做菜,呵呵,不要太奢侈,我的要求不高,三荤、三素、一汤就行。”
“我老人家已经是半截土的人了,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懂得尊老敬师?唉,自己动手。”玉清子唉声叹气,捂着胸口咳嗽几声。
陈凡一愣,哭笑不得,连连点头:“行,今天就当一回伙夫,菜呢?”
玉清子立即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挺起了胸膛,对着前面的菜园瞥瞥嘴:“那里多着呢,随便摘,厨房里一应俱全……咳,我休息一刻钟,你自己干吧,哎,年轻人利索一儿,我肚子早饿了。”话一说完,随即捡起古琴,起身走进中间的草屋。
看着黑洞洞、空荡荡的院落,陈凡轻叹一声,无奈地向菜园走去。
厨房在最东面,是数十年前的老式土灶,一旁堆放着柴草,另一旁是水缸,菜板、碗筷都是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洗过,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幸好调料和清水能够食用。
陈凡的动作确实麻利,不到一刻钟时间,五菜一汤就大功告成。
刚端上木桌,玉清子就推门而出,眼睛放光,大叫道:“太好了,哈哈,真香!”如同饿狼一般猛扑过去,双手齐动,狼吞虎咽,鼓鼓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道:“手艺不错,有两下子,多少年没吃过如此美味佳肴。”
一阵风卷残云,桌上很快就空空如也,玉清子意犹未尽,舔舔嘴唇,油腻腻的双手向身上一擦,再用长袖抹抹油嘴,眼睛的缝隙笑得更细:“小兄弟,老哥哥与你一见如故,在这里多住几天,咱们哥俩加深加深感情,怎么样?”
陈凡不屑地说道:“你想找一个免费厨师吗?好,我帮你介绍一个,保证满意。”
“不,不,小兄弟误会了。”
玉清子慌忙摇头否认:“老哥哥还有很多好东西,咱们俩共享,呵呵,第一件就是好茶,天下第一茶……你等等……”匆匆转身进屋。
不多久,右手提着一只大茶壶回到原地,左手托着两只黑乎乎的茶杯。
浅饮一口,满嘴生香,陈凡讶道:“这……这是……”
“知道就行,不可说。不可说!”玉清子摆摆手,美美地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说道:“我整整忍了一百二十年,今天才舍得喝。”
陈凡好奇地问道:“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自从跨入金丹就来此隐居,距今是一百一十八年零五个月又十七天,中途只出谷三次,嗯,算今天这一次。”玉清子盘坐在地上,似乎感到非常满足。
陈凡更加奇怪:“你是堂堂的玉清宫主,领袖修士界正道,应该是日理万机,怎么住在这里?宫里的事务怎么办?”
玉清子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笑意更盛,似乎还带有一丝嘲弄:“你说说,什么是领袖?玉清宫领袖谁?是否就是那些小门小派?再想想,什么是正道?三宫就能代表正义吗?四殿就一定代表邪恶吗?”
陈凡哑口无言,沉默不语。
“三清四殿本是同源,第一代祖师爷都是生死至交,却为了鸡毛祘皮的事反目成仇,十万年来,徒子徒孙们更是势如水火,你杀我、我杀你,热闹非凡,其实就是争权夺利,个个想独霸天下。”
玉清子满脸不屑,双手捂着茶杯,神色一凛,露出罕见的严肃:“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而矣。众所周知,修士本应修身养性,远离红尘,通悟天道至理,期待飞升仙界,身外万物皆如粪土。”
轻叹一口,继续说道:“如果所有门派都安心修炼,何需别人领导?那有正邪之分?生生死死、兴兴衰衰,天理循环,岂是人力所能挽回?若是更进一步,修行本是个人行为,岂能有门派之分?唉,十万年来,修士多如牛毛,可真正的修士不超过百人。”
一口气说完,玉清子猛灌一口热茶,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考虑怎么样?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强扭的瓜不甜……不过,留在这里好处甚多,否则会越陷越深。”
陈凡长舒一口气,思索良久,使劲点点头:“就依老哥哥所言,不过,小弟有俗务在身,不能多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