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纪念册之类的旧簿子,但狭长狭长的却又像本祈祷书,书里粗糙的纸页都已经泛黄了。当他来到某小城上中学的时候,他就请城里的钉书匠做了这个本子,以后便随身携带着,走南闯北地到过不少地方。本子里时而是诗,时而是日记,全都系受到外界的某种刺激或者出于内心的冲动而写成的。在日记里,他本人喜欢以第三者的身份出现;也许是为了如实地描写不致伤着他那个“我”,也许——我是这样想的——他感到有必要运用他的想象,以填补经历中的某些空白。记的大多是些无甚深意的小故事,或者甚至连小故事也说不上:一次月夜的漫步,一次父母花园中的小憩,常常就是全部的内容。而诗里呢,就更是有许多生硬粗糙以至于押错韵的地方。可是,由于我爱他,只要他许可,我还是经常喜欢翻阅这些诗和日记。
如今,他又把它藏在背囊里,带到前线的战壕里来了,它在黑夜的战斗里陪着他,也成了战争的参加者,在它的最后几页上,画满了掩蔽体和碉堡。
我们的连驻守在第一道防线上。眼下,我们又躺在自己那间小土屋里。外面尽管下着雨,里头却仍然十分干燥。
他掏出擦枪布来,准备擦掉枪上的锈迹;我则坐在背囊上,仔细读着他的全集,也就是作为我们战地图书馆全部藏书的那本样子十分古怪的日记。尽管我已经翻阅过不少遍,但每遍都能在里面发现一些过去忽略了的新东西;这次也是一样,我的眼睛被夹在里头的一片榉树叶子吸引住了。树叶旁边写着一首诗:
夏天的一绿叶,旅途中我将它采摘,让它将来帮我回忆,那夜莺的歌喉多么甜美,那可爱的树林青翠欲滴。
“叶子都已变成棕色的了。”我说。他摇摇头:“先读读后面一页吧。”我翻过来,念道:
看样子是个大学生,或者是位年轻的大夫,在横过草原的小路上走着。那支他用皮带挎在肩上的步枪,似乎使他越来越感到沉重。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把枪从肩上取下来拿在手里,或者从一个肩上换到另一个肩上。他脱掉了帽子,午后的太阳把他的头发晒得发烫。在他周围,到处是六月里草原上繁生的各种小动物,全都生机勃勃,有的跑到他的脚前,有的在乱草丛中爬着,闪着光,或在他眼前成群地飞旋,一步不舍地紧跟着他。草原上开满了野花,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芬芳的气息。
这时候,那旅人停住脚步,瞭望这向四面延伸出去的无际的草原。草原上布满闪闪发亮的红色斑点,显得凝滞而单调。只是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带绿色的树林,树林的边缘上,一缕白色的炊烟袅袅升入蓝天。这,就是一切。
在他身旁,小路的边上,有一个爬满了草莓藤丛生着野蔷薇的小土冈——一座这里的原野上很多的野坟。他登上土冈,从上面再一次眺望那无边的原野,但除了树林边上有间孤零零的土屋——适才看见的炊烟就是从它的屋顶上升起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从坚硬的泥地里拔起一丛野草,注视着上面星星一般的小花,然后,他卸下肩上的步枪,在温暖的草丛中躺下来,一只手托着头,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远方,直到他的思想像轻烟一般,慢慢儿在那灼热的、微微颤抖的空气里飘散开去,飘散开去。
现在,那伴随他来到这里的自己的脚步声也沉寂下来了,他听得见的,只是草原远处蝗虫的唧唧声,围绕着花萼的蜂儿们的嗡嘤,以及从望不到的高处传下来的草原百灵的鸣啭,于是,那无法克制的夏日的疲倦战胜了他。他仿佛觉得,眼前有一群蓝色的蝴蝶在上下翻飞,同时空中有一道道玫瑰色的光线照射着他。石南花的清香,宛如一抹轻云,覆盖了他的眼睛。
夏风拂过草原,吹醒了一条在离他不远处的尘土里晒太阳的小蛇。它伸展开盘蜷着的身体,慢慢儿滑过坚硬的泥地。野草擦着它带鳞的身躯,发出簌簌的声音。睡着的人转过头来,似醒非醒地望着从他头边溜过的那条蛇的小眼睛。他想抬起手来,然而不能,那小生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就这样躺着,在清醒与入梦之间。终于,仿佛隔着一层纱幕似的,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少女的身影朝他走来。她几乎还是个孩子,但身体十分结实,金色的头发编成了两条粗大的辫子。她拨开草蔓,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这时那条小蛇的眼睛离开了他,不见了。他再也看不见什么,接着就做起梦来。梦境里,他重又成了小时候经常装扮的那个童话里的汉斯,为拯救中了魔法的公主,此时正躺在蛇洞跟前。蛇从洞里爬了出来,唱道:
灰色的小脸儿,啊,我这条小蛇真可怜!
他吻了那蛇。接着,奇迹发生了。美丽的公主把他搂在怀里,可是——奇怪得很——她的头上竟梳着两条金黄的辫子,身上也穿着只有乡下姑娘才穿的那种紧身背心。
姑娘两手抱着膝头,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草原远方。周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睡觉的人的呼吸,偶尔从空中或沼泽地里传来的一两声鸟叫,和绿毯似的无际的青草在微风中摇动时发出的一片柔和的沙沙声。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来,她向他俯下身去,长长的辫子落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看见一张年轻的脸在自己头上晃动,但仍然像在梦里似的,他说:
“公主,你的眼睛真蓝呀!”
“非常非常蓝!”姑娘说,“我母亲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你的母亲?——你真有母亲?”
“你这人真傻!”姑娘从地上跳了起来。“我怎么会没有母亲?只是她在几个礼拜前和村长结婚了,所以我才跟我爷爷住在一起。”
这时候,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我迷路了,”他说,“在自己的故乡迷路了。你得帮我找到路,你——你叫什么来着?”
“蕾齐娜!”她说。
“蕾齐娜!……我叫加布列尔!”姑娘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那位加布列尔天使!”①
“你别笑!”姑娘说,“关于他,我知道得比你更清楚!”
“清楚得多哩。这么说,你准是一位教书先生的小孙女啰?”
“我爸爸是教师,”她说。“他在去年就过世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加布列尔站起身来,对她说,他必须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回小河对岸的城里去。她用手指指前面的树林,说:
“我和爷爷就住在那儿,你可以先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我再给你指路。”
加布列尔对这个建议表示满意以后,她就离开小径踏上草地,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年轻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两只脚,它们是那么轻捷,那么稳当地跨过草丛,每迈一步,都把藏在前面野草里的蟋蟀惊得蹦了起来。就这样,他们在那像金色丝网一般洒布在野草尖儿上的阳光中走着。微风拂过草原,像呼吸一样暖洋洋的,使他们周围越发充满了野花的香味。这时已经听得见树林里花鸡的啼叫,还有野鸽子在高大的榉树顶上胆怯的扑翅声。加布列尔一边想着他将去的地方,一边唱起歌来:
树林和草原,
静躺在阳光里。
我们热爱和平,
但和平不是天赐的,
必须在斗争中争取。
战争开始了,
出发的时刻已经来临。
让我们步伐整齐地走上战场,
为保卫我们的祖国,
献出自己的生命。
再见了,亲爱的母亲!
战鼓召唤着我们,
激动着我们的心灵。
然而在我的心的深处,
同时却响起德国摇篮曲的声音。
“战争?”蕾齐娜停住脚步,回过头来问唱歌的加布列尔。加布列尔点点头。
“请你别对爷爷提起这个,”她说,“他不会相信的。”
“那你呢?”加布列尔问,“你是不是也不相信呢?”
“我吗?——战争跟我们女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人再没有说什么,两人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着。眼前,山毛榉和橡树叶簇的轮廓,已经清楚地从模糊一片的树林里显露出来。不多时,他们就走在篱笆外边的树荫下,一直走到了园篱的门前。这儿已是草原尽头,午后的阳光里,立着一间小小的土屋。低矮的茅草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在晒太阳,见他们到来,便从屋顶跳到地上,然后把身子在半开着的门边擦着,发出喵喵的叫声。他们走进一间窄小的前屋,屋里的四壁上挂满了空着的蜂房和一些种菜的用具。蕾齐娜打开靠墙角的一扇门,加布列尔从她肩上望进去,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房间,但除了一座黑森林造的旧式摆钟,②以及在火炉的铜球上嬉戏的阳光,房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们到院子里去吧。”姑娘说。加布列尔把枪倚在墙角,然后和她一起走进窗外的菜园。一跨出门,他们就到了一棵高大樱桃树的叶顶下,樱桃树的枝干一直伸到了屋顶上面。窄窄的菜畦之间,一条笔直的小径穿过园子,然后再通向一片不大的草坪,在这草坪当中,又有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由榉树枝条编的矮篱隔了开来。篱门非常之矮,虽然关着,加布列尔仍然能从上面望过去,看清里面的情形。走近了,他看见对面的叶墙上,在树荫的半明半暗之中,挂着一个木制的蜂房,蜂房上整齐地叠着两行草编的蜂巢。旁边的矮凳上,坐着一个当地农民打扮的老年人,阳光照着他完全白了的头发。一个绳子编的护脸具,空篮子和其他一些养蜂的用具搁在他旁边的地上,他手里拿着根草茎,好像正在细细地观察。定睛望去,加布列尔才发现草茎四周爬满了蜜蜂,而其中有一些正从叶片爬到老人的手掌上去。
“是你爷爷?”他问姑娘。
“算起来,他该是我的曾祖父了,”她回答说,“已经老得没法想象。”
她拉开门。“是你吗,蕾齐娜?”老人问。“是我,爷爷。”
“蜂王昨天又无缘无故地哼了一个晚上,所以今天一早我又得守着它。”他说,同时转过头来,望见了来人。“只管请进吧,年轻的先生,你只管进来好啦。蜂儿今天已经停止采蜜了。”
加布列尔走进篱笆里去。蕾齐娜拾起地上的空篮子和其他不再需用的东西,送回房间里。老人轻轻拂去了手上的蜜蜂,说:“蜂儿也跟人一样懂事的,你对它们只要有耐心就行。”然后,他把草茎放在蜂巢前面的草地上,向加布列尔伸出手来。他让加布列尔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随即对他聊起自己养蜂的事来:
他从小就爱养蜂,眼前这座矮篱,还是他七十多年前建的。后来,他就靠养蜂,靠蜂儿们带给他的上帝的恩赐,维持着一家的生计。随后,老人又讲到了他的儿女和他的孙子,以及孙子的孩子们,然而与此同时,他却一刻也没忘记提到他的蜂儿。——老人的话语,就像一股潺潺的细流。随着他娓娓地讲述,一代人的宁静的生活接着另一代人宁静的生活,便慢慢地展示出来。加布列尔把头托在手掌里,一边听,一边看着此时还三三两两地从叶墙那边飞过来的蜜蜂。从园子那边的房间里不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间或,也有一只小花雀钻过叶丛,用好奇的眼光朝他窥视。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姑娘重又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用手肘倚着门,悄悄地听祖父的故事。她那少女鲜艳的脸儿衬在叶簇中,看上去就像一幅嵌着绿色框子的动人图画。
空气里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绿色的矮篱中已是一片阴影。加布列尔朝姑娘望了望;老人呢,仍旧慢腾腾地讲着。自然,他有时也记错了时间,把儿子的事当着孙子的讲,又把孙子的事说成是重孙的事。这时姑娘就插进来说:“您弄错了,爷爷,那是我舅舅;您现在讲的是我母亲。”可老人却严厉地回答:“他们的事我全记得,我的记忆还没有坏到这步田地。”
终于,由于天气开始转凉了,老人才站起身来。“咱们进屋里去吧,”他说,“天黑啦,蜂儿都已经回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