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孩子,她话少得出奇。一般懂事的小孩那种滔滔不绝的问题,她很难得提,而一提问题,又多半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尽管如此,她那张憨厚可爱的小脸儿几乎总带着满意的表情。她如今已有两个小伙伴,对她来说也就够了。每当她在院子里玩儿,那只死里逃生的小黄狗总围着她跳来跳去,而不管小狗跑到什么地方,小姑娘也总跟在旁边。另一个伙伴是只赤咮鸥,被取名叫克劳斯,小黄狗被叫做佩里。克劳斯是一位白发老人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特琳·杨斯已满八十岁,在村外堤上那所小茅屋里再也熬不下去,艾尔凯于是向丈夫提出,可以让她祖父的这位老用人来他们家度晚年,最后给好好送个终。这样,老太婆就被她和豪克半带强迫地接到家里来,住在了新粮仓朝西北的那间小屋里。几年前,田产增加后,堤长不得不在正屋旁边建了这座仓库。如今在老太婆隔壁还住着几个女用人,以便她夜里有事随时能去帮助。在她房中的四壁前,摆着她的那些旧家什:一只用糖果包装箱做成的小橱柜,上方挂着她死去了的儿子的两幅彩色画像,一架久已不用的纺车,一张带幔子的异常干净的木床,床前立着个结结实实的矮凳,面子是用她从前那只安哥拉老猫的白色皮毛蒙起来的。但除去这些,她身边仍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并且把它也一块儿带过来了:这就是跟她相依为命多年,一直由她饲养着的赤咮鸥克劳斯。当然啰,当寒冬到来,它也跟其他海鸥一道飞往南国,直等到海滨上苦艾草又吐放清香的季节,再飞回老太婆的身边。
新粮房在坡上靠里一点儿,老太婆坐在窗前看不见堤后的大海。一天,豪克来她房中,她便伸出自己弯弯扭扭的手指指着下边的沼泽地说:
“你这是把我关进牢房啦,堤长!耶维尔斯岛究竟在哪儿啊?在那头红牛或者黑牛后边是不是?”
“你想找耶维尔斯岛干吗?”豪克问。“唉,耶维尔斯岛!”老婆子喃喃着,“唉,我只不过想看看它,看看我那孩子当初去见上帝的地方!”“要是你想看它,”豪克回答,“你就得坐在院子前边的树底下,打那儿你看得见整个大海!”
“是啊,”老太婆应道,“是啊,我要像你腿脚那么年轻就好啰,堤长!”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这就是对堤长夫妇给予她帮助的报答。可后来,情况一下子突然变了。一天早上,温凯的小脑袋伸进她那半掩着的门往里瞅,这时正手握着手坐在木头椅子上的老太婆问她:
“喏,有什么事吗?”小姑娘却不声不响地走上去,睁大眼睛久久地、漫不经心地望着她。“你是堤长的孩子吗?”特琳·杨斯问。孩子像是点了点小脑袋,她于是继续说:“那就坐在我这矮凳上!从前这是只安哥拉猫——这么这么大!可你爸爸把它给打死啦。它要还活着,你就可以把它当马骑。”
温凯默默地看着那白色的皮毛,然后跪下来,伸出小手去像孩子们经常抚弄活猫活狗似的轻轻抚摩着。
“可怜的猫!”她低声说,说完又继续对那皮毛表示爱抚。“好!”老婆婆等了一会儿说,“够啦。今天你同样还可以坐在它身上。你爸爸也许就为这个才打死它的吧!”随后她把孩子抱起来,放到矮凳上。发现孩子坐在那儿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老婆子便摇起头来。“你这是惩罚他啰,上帝!是的,是的,你惩罚他啦!”她嘀咕道。可是,她像是一下子又可怜起这小女孩来。只见她伸出自己那瘦骨嶙峋的手,去抚摩温凯稀疏的头发,使小家伙的眼睛里微微发出了亮光,似乎这样做使她很喜欢。
从这以后,小温凯每天都到老太婆房里来,并且立刻自动坐在了安哥拉老猫皮上。特琳·杨斯呢,就递给她一些随时都准备着的肉屑和面包屑,让她扔在地板上。这当儿,那只赤咮鸥就嘎嘎叫着,张开翅膀,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吃食了。头一回看见这来势汹汹的大鸟,小姑娘吓得叫了起来,但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今她的小脑袋瓜只要探进门缝,这鸟儿就迎着她冲过去,并且飞起来蹲在她的脑袋或肩膀上,直到老婆婆来解围,给它东西吃。从前,特琳·杨斯可是不容许任何人哪怕用指头儿碰一碰她的克劳斯,而今呢,却心甘情愿地看着小姑娘慢慢地把她这鸟儿给完全夺过去。它现在任随小姑娘捉它,她抱着它到处走,还把它裹在围裙里。有不少次,小黄狗在院子里围着她跳跳蹦蹦,想要蹿起来攻击这只它嫉妒的鸟儿,小温凯总会大声说:“不抱你,走开,佩里!”同时用小胳膊把赤咮鸥举得高高的,结果鸟儿便挣脱身子,飞下土坡去了。紧接着,小黄狗便欢蹦乱跳地来讨好,极力想取代克劳斯的地位。
偶尔,当豪克和艾尔凯的目光落在这棵仅仅由于同样的缺陷而生长在一块儿的四叶草④上,他们注视着小女儿的眼睛便会格外地温柔起来。可是当他俩转过身去时,脸上留下的却只是一些儿沉痛,各自呢又都默默隐忍着,相互间从未讲过一句安慰的话。后来,一个夏天的上午,温凯同老婆婆带着两只动物坐在仓房门前的大石头上,正遇上她爸爸妈妈打面前经过。堤长身后跟着他的白马,缰绳搭在他的胳臂上。他想到堤上去看看,适才亲自去地里把马牵回来了。妻子挽着他的手,走在他旁边。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几乎可以说有点儿闷热,偶尔从东南偏南的方向刮来一股一股的凉风。小姑娘大概坐在那儿感到不舒服吧,她把赤咮鸥从怀中抖下去,一边伸出手来拉父亲的手,一边嚷:
“温凯要去啰!温凯要去啰!”“要去就来吧!”父亲回答。母亲艾尔凯却叫起来:“风这么大!她会掉下马去的!”
“我会抓住她,再说今儿个天这么暖和,海这么高兴,她会看见它跳舞哩!”艾尔凯却仍跑回屋去,为女儿拿来一条小围脖和一顶小帽子。“可天会变的,”她说,“现在走吧,早去早回啊!”
豪克笑着回答:“变天也挡不住咱们!”说着便把女儿抱上马鞍。妈妈艾尔凯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手挡着阳光,目送父女俩上了大道,朝着海堤驰去。特琳·杨斯坐在石头上,枯萎的嘴唇嗫嚅着,听不清叨叨些什么。
小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父亲怀里。豪克觉得,闷热的空气似乎使她呼吸困难,便低下头问她:
“喏,怎么样,温凯?”孩子凝视了父亲一会儿,然后说:“爸爸,你能够的!你不是什么全都能够吗?”“我能够什么来着,温凯?”可她又愣住了,好像并未弄懂自己提的问题。
正是涨潮时节。父女俩到了堤上,阳光被大海反射到了小女孩的眼里,旋风卷起排空的巨浪,不断地向前涌来,击打在岸边上发出哗哗的喧嚣声。女儿吓得用两只小手抱住父亲握缰的拳头,把白马惊得一下子蹿到了旁边。小姑娘仰头望着父亲,淡蓝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大张着,连声喊:
“水,爸爸!水!”豪克轻轻掰开女儿的手,说:
“安静点,孩子,爸爸抱着你,水不会淹着你的!”温凯把耷在额头上的淡黄色头发拢开,重新怯生生地望着海上。“水不会淹着我,”她声音颤抖地说,“不会的,你讲啊,爸爸,水不会伤害咱们。你能够讲的,你讲了,水也就不会伤害咱们啦!”
“不是我能够这样,孩子。”豪克严肃地告诉她,“可我们走在上面的这道堤坝,它却能够保护咱们不给淹着。这堤呀,是你的爸爸想出来的,是他让人建造的。”
温凯的眼神又茫然了,似乎并未完全听懂,接着便把她那异常小的脑袋藏在父亲宽大的上衣底下。
“干吗藏起来呢,温凯?”父亲轻声问她,“是你还害怕吗?”从上衣底下发出来一点点颤抖的稚嫩的声音:“温凯不想再看了,可你是什么都办得到的,爸爸!”远方响起一声沉雷。
“哟嗬,”豪克嚷道,“真来了哪!”于是扭转马头,往回走去。“喏,咱们这就回妈妈那儿去吧!”
孩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但直到了坡上的家门口,她才把小脑袋从父亲怀里伸出来。接着,当妈妈艾尔凯在房中替她摘下小风帽和小围脖时,她站在妈妈跟前还像个小木偶似的不出一点儿声音。
“喏,温凯,”艾尔凯轻轻摇晃着她问,“你喜欢大海吗?”只见小姑娘张大眼睛,说道:
“它嚷嚷,温凯害怕!”“海不是嚷嚷,它只是在喧嚣,在咆哮!”小姑娘茫然凝视远方,又问:“海有腿吗?它能跑到堤外边来吗?”“不会的,温凯,你爸爸管着它,不让它出来,爸爸是堤长。”
“嗯,”小姑娘应着,拍着小手,脸上带着傻笑,“爸爸什么都能——什么都能!”随后,她蓦地转过身去,叫着:“让温凯到特琳·杨斯那儿去,特琳·杨斯有红苹果!”
艾尔凯只好开开门让她出去了。可在她重新关上房门以后,她便猛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从她那往常总是带给丈夫安慰和勇气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深沉的哀痛。
豪克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仿佛他俩之间用不着再讲任何别的话。可艾尔凯轻轻说道:
“不,豪克,让我讲吧。这个我在结婚多年以后给你生的孩子,她将永远是个孩子。仁慈的上帝啊,她是个低能儿!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啦,”豪克回答,同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她却企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像这个样子,我们将仍旧是孤孤单单啊。”她又说。豪克摇了摇头回答:
“我可是爱她的,她用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偎在我胸口上,就算有谁给我世间所有珍宝,我还是不愿失去这幸福哩!”
妻子目光阴郁地望着前方,自语着:“可为什么呢?我这可怜的母亲究竟作了什么孽呢?”“是啊,艾尔凯,我自然也这样问过,问过那位唯一能知道为什么的主。可你也明白:万能的上帝不给人任何回答——也许,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他的回答吧。”豪克又抓住妻子的另一只手,把她温柔地拉到自己面前:“别胡思乱想了,像现在一样继续爱你的孩子吧,你应该相信,她是懂得的!”艾尔凯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如今她不需要再独自忍受她的痛苦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便跑出门去。把女儿从特琳·杨斯的房间里抱了回来,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个劲儿地逗她,吻她,直到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叫着: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堤长一家就如此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也许还会感到一大欠缺哩。
夏天慢慢逝去,南迁的候鸟已飞过头顶,空中不再听得见云雀的歌唱,只在仓房外的打麦场,偶尔有几只来拣食麦粒,还时不时地可以听见它们惊叫着飞走的声音。一切都冻硬了。一天下午,特琳·杨斯跑到堤长的住宅中来,坐在厨房里靠近灶火的一架木楼梯上。最近几个礼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轻了,很喜欢到厨房里来看艾尔凯忙这忙那。自从有一天小温凯抓着她围裙把她拽来这儿以后,她再不讲她那两条老腿驮她不动了什么的。孩子这时就蹲在她身边,睁大了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从灶孔中吐出来的火舌出神。她的一只小手抓着老婆婆的袖管,另一只插在自己那淡黄色的头发中。特琳·杨斯冷不丁地给她讲起故事来。“你知道,从前我是你爷爷的女用人,”她说,“后来,我又不得不喂猪。可它比所有的猪都更聪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们突然叫人把闸门关起来,于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凶,还用像鱼鳍一样的手抓自己头上又硬又乱的头发!是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还亲耳听见了她的叫喊!在一块块庄稼地中间的沟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银子似的闪闪发亮。她就从一条水沟游进另一条水沟,举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话——举起胳膊和手来乱打,使人老远就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她想要祷告似的。不过,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祈祷。我那会儿坐在房门前一堆运来建房子的木头上,看得见整个沼泽地。那水妖还一个劲儿地在沟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举起,也跟银子和钻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后我瞅不见她了。刚才一直无声无息的野雁和海鸥什么的,这当口又重新发出呼哨,嘎嘎地叫着,从空中飞过。”
老婆婆不吱声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话,问道:“她会祷告吗?你讲的什么呀?她是谁?”“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坏东西,所以得不到永生。”“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复着,然后从小胸脯中发出一下深深的叹息,仿佛她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特琳·杨斯!”——冷不防从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把老婆子吓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门口:“你又在给孩子胡诌些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记在心中,要不就讲给你的鸡呀鹅呀听!”
老婆子抬起头来气呼呼地望着堤长,从身边推开了小女孩。“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咱舅公给咱讲的。”“你的舅公,特琳?你刚才不是还讲是你的亲身经历吗?”“反正一样!”老婆婆说,“不过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你大概还想说我的舅公是个骗子吧!”说完她走到灶前,把双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走,温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傻女儿拉到身边,“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儿我给你看有趣儿的东西!只是咱们得走着去,白马送到铁匠铺打掌去了。”随后他就牵着孩子回到卧室,艾尔凯给小女儿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头巾和披巾。不一会儿,父女俩就沿着旧堤朝西北走去,经过了耶维尔斯岛,一直走到面前出现了几乎是一望无际的浅海。
他一会儿把小女儿抱起来,一会儿又牵着她让她自己走,暮色渐渐增长,远方的一切都已消失在朦胧的雾霭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边,浅海的汹涌潜流崩开了冰壳,正如豪克在年轻时见过的那样,从冰的裂隙中升起滚滚的水雾,在旁边又出现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只见它们跟小丑似的乱蹦乱跳,相互碰撞,蓦然间又膨胀开来,变成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小姑娘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父亲,拉起他那大手来挡着自己的小脸。“海怪!海怪!我怕!我怕!”透过爸爸的指头缝,她声音颤抖地说。豪克摇着头安慰她:“别怕,温凯!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没有这样的怪物,是谁给你讲这些的?”
女儿呆呆地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慈爱地抚摩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说:“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怜的饥饿的鸟儿!你瞧,那只大的张开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气儿的冰隙中来的鱼呢。”“鱼!”温凯重复着。
“是的,孩子。它们也全都跟我们一样地活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当然啰,亲爱的主无所不在!”小温凯的两眼死死盯着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视着一个可怖的深渊。也许真是如此吧。父亲长时间地注视着她,弯下腰来端详她的小脸,但从这脸上丝毫也捉摸不到她那神秘的灵魂的活动。他抱起她来,把她那两只冻僵的小手插进他自己的一只厚羊毛手套里。
“这就好啦,我的温凯,”——孩子显然没听出她爸爸话音中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激情——“这就好啦,你就到我身上来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们的孩子!咱们唯一的孩子啊!你爱我们……”豪克的嗓音喑哑了,小女儿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温柔地贴在他那满是胡碴儿的脸上。
就这样,父女俩心平气和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