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赶上她的可能性已不存在以后,豪克才循着同一条路朝酒馆走去。到了教堂旁边的高坡上,站在酒馆外面,他立刻让挤在门口和过道里的人们的吵嚷声以及小提琴和竖笛的演奏声给湮没了。他不声不响地挤进“会场”。里边地方不大,人到处塞得满满的,使他很难看清一步开外的情景。他静静地站在门边,观察着兴奋的人群。在他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像傻瓜一样。他不用担心有人还会想到今天下午的比赛,想到在一小时前是谁赢得了胜利。人人都只盯着自己的姑娘,都搂着她在尽情地旋转。他的眼睛也只寻找一个人,并且终于找到了!她正和她的堂兄,那位年轻的委员跳着舞,可一眨眼又看不见她了,从眼前晃过的只是另外一些他漠不关心的姑娘,有沼地村的,也有教堂村的。突然间,小提琴和竖笛戛然而止,一轮舞就算结束了,但紧跟着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蓦地豪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看一看艾尔凯对他是否守信用,是否会与奥勒·彼得斯一块儿跳着舞打他面前经过。想到这儿,他几乎叫出声来,要真那样——是的,要真那样他又咋办呢?然而,艾尔凯看来根本没参加跳这一轮舞。终于又结束了,接下去跳的是一种刚在本地时兴起来的快两步。疯狂的音乐一奏出,小伙子们都急不可耐地冲到姑娘们面前,墙壁上的灯光显得更加闪烁不定。为了认清那些跳舞的人,豪克把脖子伸得几乎脱了臼。可瞧,那第二对,那男的不正是奥勒·彼得斯吗?然而那女的又是谁呢?一个宽肩膀的沼地村的小伙子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脸。人们继续狂舞着,奥勒·彼得斯同他的舞伴从人丛中转了出来。“福莉娜!福莉娜·哈德尔斯!”豪克几乎叫出了声,随即便松了一口气。可艾尔凯,艾尔凯又在哪里呢?难道她没有舞伴,或者她为了不跟奥勒跳,因此也就拒绝了其他所有的人?——音乐再次停下来,随后又开始跳一种新的舞,但他仍然看不见艾尔凯!这时奥勒又从对面跳过来了,胳臂里搂着的仍旧是那个胖女子福莉娜!
“喏,喏,”豪克自言自语说,“这下耶斯·哈德尔斯就快把自己那几千亩地让给人家,自己去养老啦!——可艾尔凯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他离开门口,挤到舞场里边去,想不到,他突然就站在了艾尔凯面前。她正与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女友坐在屋角里聊天。
“豪克!你来了吗?”她抬起头来望着小伙子,惊喜地叫着,“我可是没看见你跳舞呀!”
“我压根儿不跳舞。”豪克回答。“为什么呢,豪克?”姑娘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愿意和我跳吗?我没有接受奥勒·彼得斯的邀请,这家伙不会再来了!”可豪克仍然没有准备跳舞的样子。
“我感谢你,艾尔凯,”他说,“我对这事不大在行,人家会笑你的,那样反倒……”他顿住了,只是用自己那灰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仿佛他不得不让它们来代自己述说藏在心中的话。
“反倒什么,豪克?”姑娘低声问。“我是说,艾尔凯,那样一来,今天这一天对于我就反倒不圆满啦。”“不错,”她说,“你得到了比赛的胜利。”“艾尔凯,”小伙子温柔地唤着姑娘,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姑娘的脸颊陡然升起一片红云,同时垂下了眼睑。
“去!你想讲什么?”她说。这当儿,女友给一个小伙子请去跳舞了,豪克才放开嗓门儿说:“我想艾尔凯,我得到的是更宝贵的东西!”姑娘的两眼继续盯了一会儿地面,随后慢慢抬起来,把一道深沉有力的目光射到豪克的眼睛中,使他如夏日里感到清风的吹拂一样,顿时心旷神怡。“说吧,豪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姑娘对他讲,“我想,我们会相互理解的!”
这一晚艾尔凯没有再跳舞,当两人走回家去的时候,便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夜空中繁星闪烁,沼泽地里一派宁静。从东方刮来的阵阵夜风,仍夹带着料峭寒意。可两人慢慢走着,既未包头巾,也未裹披肩,仿佛春天已经突然降临。
豪克考虑到了一件东西,虽然这东西要到将来才派得上用场,可他仍想用它私下里使自己高兴高兴。因此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就进城去找老金匠安德逊,请他重重地打一枚戒指。
“把指头伸过来,让咱量量!”老金匠说,同时抓住豪克的无名指。“喏,还不像你们那地方的人通常那么粗!”
可豪克却告诉他:“老师傅,请您量小指头!”说着便把小拇指伸过去。
金匠怔怔地望着他,不过,这些小乡巴佬的异想天开与他无关,因此说:“这么小的尺寸在咱们准备给姑娘戴的戒指里边准有!”豪克臊得一下子脸红筋涨,不过确实选到了一枚挺合适的戒指。他急忙接过来,付了现钱,心怦怦跳着,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揣进了背心口袋里。随后就这么每日每时地把它带在身上,心里既充满不安,又怀着骄傲,仿佛那只背心口袋专为准备来藏这戒指似的。
他这么把它藏在怀中有一年多,是的,身上的背心也已换过一件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使它得见天日的机会。不错,他偶尔也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直截了当地去向东家提出这件事,他父亲不也是本地一个有根有底的人吗?然而,当冷静下来,他心里便明白,老堤长肯定会笑话他这小长工的。豪克和堤长的女儿于是只好照老样子过下去,她呢,也保持着做姑娘的矜持。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恰似永远手牵手地走在一起。
上次比赛过后一年,奥勒·彼得斯便辞去堤长家的差事,与福莉娜·哈德尔斯结婚了。果不出豪克所料:老头子被打发养老去了,如今骑着那匹黄色母马跑下地的已不是胖小姐福莉娜,而是扬扬得意的新姑爷。据人讲,他每次回村时也是一下子冲上堤坡。豪克升任了大长工,他的位置则由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接替。起初堤长可不愿意这样做。
“他还是当小长工好些,”老头子嘟囔说,“我这儿记账的事少不了他啊!”谁知女儿却站出来表示异议:
“要这样,豪克也会走掉的,爸爸!”老头子一听害了怕,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长工,但尽管这样仍一如既往地帮着料理堤上的事。
又过了半年,豪克开始对艾尔凯谈起他父亲体弱多病的情况,说光是夏天由东家放他回去帮几天忙,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父亲苦撑着,他不能一直看着不管啊。——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薄暮中,两人站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梣树下。姑娘抬起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树顶的枝丫,然后回答说:
“我也不想叫你这么做,豪克,我想你自个儿会有正确主张的。”“那么,我就得离开你们家,”他说,“再也不能来了。”两人沉默下来,遥望着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你得知道,”过了半晌姑娘才又开了口,“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父亲,发现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一手捏着绘图笔,一手拿着绘图规,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图。——他醒来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个钟头话。我要走了,他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似的,可我……”
“可你什么,艾尔凯?”豪克见她欲言又止,便问。一串泪珠顺着姑娘的脸颊滚下来。“我只想着我的父亲,”她说,“相信我,他很难没有你啊!”接着,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气,继续说:“我经常感到,他的日子看来也不多了。”豪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里的戒指仿佛动了一下。可还在他克制住对这种下意识冲动的不快之前,艾尔凯又讲了:“不,不要生气,豪克!我相信,你是不会这样就离开我们的!”听到这儿,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着。两个年轻人在沉沉暮霭中相倚而立,好半天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了。——突然刮起一阵风来,梣树的叶簇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子正面的护窗板更是哗啦哗啦响。风过后,夜幕慢慢合拢来了,辽阔的平野上万籁俱寂。
经过艾尔凯从中帮助,豪克得到了辞工回家去的允许,只不过老堤长没有让他马上走。如今,堤长家已新雇了两个长工。——又过了几个月,特德·海因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病榻前。
“坐到我这儿来,孩子,”老人家声音微弱地说,“靠近点!别害怕,在我身边只有上帝的黑天使,来召唤我到他跟前去。”
儿子深为震惊,一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来,一边说: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只管讲出来吧!”“是的,孩子,还有几句话,”说着,老人把双手从被盖上伸了过来。“当你还是个半大娃娃时,就上堤长家扛活去了:那时你脑子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当个堤长。这想法传染了我,我渐渐也认为,你是块当堤长的好材料。可是,要干这么大的差使,我能给你的遗产却太少了啊!——在你当长工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想把——想把给你的遗产增加一些。”
豪克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双手。老人极力想坐起来,以便看清儿子的面孔。“是的,是的,孩子,”他说,“在那边小柜子最上头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文书。你知道,安捷·福尔梅尔丝老婆子有五亩五分沼泽地,可她光靠这点地的租金养不活自己那把老骨头,因此我每年圣马丁节都给她一笔钱,在手头宽裕时甚至还多给这个可怜人一点儿。这样,她便把地过户给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续办好了。——眼下她也离死不远,得了我们沼泽地的人常得的恶症,往后你不需要再付给她钱啦!”
老人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说:“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会儿总算多了点儿。但愿够供你在尘世上受用!”听着儿子感激的话语,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几天以后,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远合上了眼。豪克于是继承了父亲的产业。下葬后的第二天,艾尔凯来到他家。“谢谢你来瞧我,艾尔凯!”豪克这么招呼她说。可她却回答:
“我不是来瞧瞧的,我要把你这地方整理整理,让你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像个样子!你父亲只知道他的数字和图,顾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来了更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我要把这个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点儿!”
豪克望着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信任。“你就尽管整理吧!”他说,“我也高兴能这样。”艾尔凯于是动起手来:仍然摆在桌上的绘图板弹掉了灰尘,捡到了阁楼上去;绘图笔、铅笔、粉笔收拢来了,集中放进小橱柜的一只抽屉里;然后唤来年轻女用人,由她帮着把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摆设调整了位置,这一下房间就显得明亮宽大了。艾尔凯微笑着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才办得到!”豪克呢,尽管心中带着丧父的哀痛,眼里却闪着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时候也亲自动手帮助艾尔凯一下。
傍晚——当时是九月头上——一切都如艾尔凯希望的那样就绪了,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走,到咱们家里吃晚饭去,我答应过爸爸一定带你去的,吃完饭,你要回来就随你的便!”
当他俩踏进堤长那宽敞的起居室的时候,护窗板已经关好了,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老头子想要站起来,但沉重的身躯不听使唤,刚欠起一半又坐回到椅子里。“很好,很好,豪克,”他大声对自己过去的长工说,“你想到来看你的老朋友!走近点儿,再近点儿!”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自己那双圆滚滚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继续说:“喏,喏,孩子,别难过,我们大家谁都免不掉要死的,何况你父亲并非一个坏人!——我说,艾尔凯,这就去把烤鹅端上来吧,咱们也该加点儿油啦!工作多得很啰,豪克!秋季视察即将开始,修堤建闸的账目堆积得有山那么高,西边的一段新近又出了问题——忙得我一塌糊涂,昏头昏脑,可你,感谢上帝,却年轻得多。你是个好小伙子,豪克!”
讲完这一长串话,老头子心里的负担全没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瞅着房门。这当儿,艾尔凯正好端着一大钵烤鹅走进来。豪克面带微笑地站在堤长旁边。
“快坐下吧,豪克,”老头子说,“别磨蹭,凉了可不好吃啰!”豪克于是坐下了。对他来说,帮助艾尔凯的父亲工作就像过除夕一样有意思。秋季视察开始后没过多久,他已帮着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作。
讲故事的教员停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的听众。窗外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走廊上有谁在跺脚,像是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堤长和委员们都转过头去望着房门。“什么事?”堤长高声问。一个头戴水手帽的高大汉子跨进门来,回答道:
“先生,我和尼克尔斯,我俩看见那个骑白马的人冲下沼泽地去啦!”“在什么地方?”堤长问。“在那片池塘,在杨森家的地旁边,就是豪克·海因大堤开始的地方!”“就看见一次吗?”“就一次,而且仅只是个影子,可这并不等于说先前没来过。”堤长站起身。
“请原谅,”他对我说,“我们得出去看看那祸害想上哪儿去!”说完就带着送信的汉子出了房门,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他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教员两人,没挂帘子的窗户再没有坐在前边的人的脊背挡着,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只见狂风驱赶着乌云在空中飞奔。
老教员仍然稳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挂着轻蔑,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屋子太空旷啦,”他说,“可以邀请阁下到我房里去吗?我就住在这所屋子里。请相信我,我了解海边的气候,对于咱俩来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在这大屋子里,我身上已经开始觉得冷。我们端着灯爬上楼梯,来到教员住的阁楼中。他的卧室尽管也朝着西面,窗上却挂着深色的厚毛毯。一个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旁边挂着两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着一把高背椅。
“请自便吧!”热情的主人对我说,同时添了几块泥炭在仍然燃烧着的小火炉里,火炉上边烧着一只铁锅。“还稍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然后咱们冲杯混合酒喝喝,它会使您提起精神来的!”
“不必吧,”我说,“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会打瞌睡的。”“是吧?”他用自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瞅着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问,“喏,咱们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