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道路陡直地通向山下,下边的橡树很快又投下绿荫,但同时也把面前的湖给遮住了,只偶尔在树枝的空隙里,才能看见一点儿水光。不一会儿又登上一座缓坡,两边的树林一下子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牵满葡萄藤的小丘,夹道两边还有一些开了花的果树,只见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钻来钻去,嘤嘤嗡嗡。一个穿着棕色大衣的很有气派的男子迎面走来,快到旅行者面前时突然挥动帽子,声音洪亮地叫道:
“欢迎,欢迎,莱因哈德,好朋友!欢迎你到我们茵梦湖的庄上来!”“你好,埃利希,感谢你来迎接我!”对方回答。接着两人就走到一块儿,相互握手。“可这真是你吗?”埃利希在细细地端详了他的老同学那严肃的面孔后说。“当然是我,埃利希。你也是老样子,只不过看上去比先前更加快活就是了。”一听这话,埃利希笑逐颜开,模样显得越发快活。“是的,亲爱的莱因哈德。”
他一边说,一边又握了握老朋友的手。“你知道,在上次分手以后,我就办成功了那件大事。”随后他搓着手,兴高采烈地嚷道:“这将是一个意外!她想不到你会来,万万想不到!”
“一个意外?”莱因哈德问,“对谁是个意外?”“伊丽莎白呀。”“伊丽莎白!怎么,你还没告诉她我要来吗?”
“一个字也没告诉,亲爱的莱因哈德,她想不到你会来,她母亲也想不到你会来。我完全是偷偷写信邀请你的,这样她将更加喜出望外。你了解,我这人总有一些自己的主意。”
莱因哈德沉思起来,越走近别墅,他也越觉得呼吸困难。路左边的葡萄园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很大的菜圃,一直延伸到湖岸边。颧鸟已经落到地上,正在菜畦间大模大样地踅来踅去。“唬!”埃利希喝道,同时拍着手,“这长脚杆的埃及佬,它又来偷我的豌豆尖啦!”鹳鸟不慌不忙地飞去,落在菜圃尽头一幢新建的房子上。这幢房子的墙壁全让人工编结的桃树和杏树枝条给盖住了。
“那是酿酒房,”埃利希说,“是我两年前才盖的。农庄的房子先父已添盖成了,住宅更是在我祖父手上建好的。如此一点一点地继续增加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块大空场上,空场两边是农庄的房子,前面则为庄主的住宅,住宅两翼紧接两道高高的院墙,院墙背后耸立着一排排枝叶繁茂的紫杉,这儿那儿还有一树树盛开的丁香从墙头探出脑袋。一些在烈日下干活儿的满脸热汗的汉子走过空场,向两位朋友行礼问安。埃利希则一会儿向这个发发指示,一会儿向那个问问情况。随后他们走到住宅前,跨进一道高敞凉爽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再转入左边一条光线暗一点的过道。在这儿埃利希打开一扇门,两人便进了一间宽大的花厅。花厅两侧相对着的窗户上都爬满藤萝,使厅里充满一片朦胧的绿意。正中两扇高大的玻璃门却敞开着,不但引进来春天充足的阳光,而且能让人观赏前面的花园,只见园内布置着一座座圆形的花坛,伫立着一排排高高的树篱,中间伸展着一条笔直的大路,顺着这条路望去,就能看见湖水和对面更远处的树林。两个朋友一跨进厅中,迎面便拂来一股芳香扑鼻的和风。
在花厅门前的阳台上,坐着一位身着白裙、身材仍如少女的夫人。她站起身,迎着他俩走来,可半道上却像脚下生了根似的站住了,两眼呆呆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客人。他微笑着向她伸过手去。
“莱因哈德!”她叫起来,“莱因哈德!我的上帝,真是你!——我们可有好久不见了哟!”
“是的,好久不见了。”他应着,除此再说不出话来。他一听见她的声音,心上就感到一阵隐隐的疼痛,再抬眼看她,她仍那么亭亭立在他的面前,几年前在故乡对她道再见的时候,她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埃利希停在厅门旁,眉飞色舞。
“喏,伊丽莎白,怎么样?”他说,“想不到吧!永远也想不到吧!”伊丽莎白亲切地望着他。“你太好了,埃利希!”她说。他温柔地握着妻子的小手。“这会儿咱们总算把他给逮住啦,”埃利希说,“咱们不会马上放他走的。他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咱们要让他重新习惯自己的故乡。你瞧,模样这么高雅,简直叫人认不出来喽。”
伊丽莎白羞怯地瞟了莱因哈德的脸一眼。“只是我们好久不在一起的缘故。”莱因哈德说。
这当儿,伊丽莎白的母亲胳臂上挎着个装钥匙的小篮子,来到厅中。“魏尔纳先生!”她发现莱因哈德后说,“哎哎,真想不到,稀客稀客。”接着,便一问一答,顺利地寒暄开了。母女俩坐下来做她们的针线活儿,莱因哈德享用着为他准备的饮料,埃利希点燃他那只结实的海泡石烟斗,一边坐在客人身旁吐烟圈儿,一边和他谈话。
第二天,莱因哈德便由埃利希领着各处走走,去看了田地、葡萄园、忽布园以及酿酒房。②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在地头和酿酒锅旁工作的人们,都有着健康和满意的脸色。中午全家总聚在花厅里,其他时间则看主人的闲与忙,也或多或少地共同度过,只有晚饭前的几个钟头和上午,莱因哈德才待在房间里工作。多年来,他就致力于搜集所能搜集到的民间歌谣。如今他正着手整理自己的珍藏,并打算尽可能在附近一带再采集一些,使其更加丰富。——伊丽莎白不论何时总是那么温柔,亲切;埃利希始终如一的关怀,使她报以一种近乎于谦卑的感激;莱因哈德有时也不免想,像伊丽莎白以前那样活泼的小女孩,似乎不应该变成这么一位沉静的妻子。
从到庄上的第二天起,莱因哈德傍晚总要沿着湖滨散步。湖滨的小路刚好紧贴在花园下边;在花园尽头一个凸出的墙壁上,高高的白桦树下立着一条长凳。伊丽莎白的母亲唤它做“黄昏凳”,因为那地方正对着西边,黄昏时分她们常坐在那儿看落日。一天傍晚,莱因哈德沿湖滨小路散步回来,突然遭到阵雨袭击,急急忙忙躲到湖边的一株菩提树下,但大颗大颗的雨点很快穿过叶簇,淋得他一身透湿。他索性走进雨中,继续循原路而回。天完全黑了,雨下得也越来越密。在快到“黄昏凳”的当儿,他觉得在斑驳闪亮的白桦树干中间,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依稀可辨。那女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走近一点,莱因哈德似乎看出她的脸是朝着他的,好像正在等候什么人。他相信这是伊丽莎白。可当他加快脚步,想赶到她跟前,然后和她一起穿过花园回房去时,她却慢慢转过身,消失在了黑暗的小径中。他莫名其妙,可又有些生伊丽莎白的气,不过,他怀疑这是否就是她。他没勇气问伊丽莎白,是的,他甚至在回屋时没穿过花厅,生怕看见她会从通花园的门走进来。
依着妈妈的心愿
几天以后的傍晚,全家人又跟往常这时候一样聚在花厅里。厅门大大敞开着,夕阳已经沉落到湖对岸的树林后面,天马上就要黑了。
大伙儿请求莱因哈德,要他念一念今天下午刚从一位住在乡下的朋友那儿搜集到的几首民歌。他于是走回房去,不一会儿就拿来了一个一页一页都像抄写得挺整洁的纸卷儿。
大伙儿坐到桌旁,伊丽莎白坐在莱因哈德身边。“咱们碰运气吧,”他说,“我自己都还没念过哩。”伊丽莎白打开了纸卷儿。“这儿有谱,”她说,“因此你得唱,莱因哈德。”莱因哈德一上来念了几首提罗儿山区的民谣,念着念着不时也哼出几节诙谐的曲调。所有人的兴致都渐渐高起来。“这些歌是谁作的呢,这么美?”伊丽莎白问。
“哎,”埃利希说,“一听不就听出来了嘛,还不是小裁缝、小理发匠,以及诸如此类的乐天的下等人。”
莱因哈德却讲:“它们压根儿不是作的,它们自行生长,从空中掉下来,像游丝一般飞过大地,飞到这儿,飞到那儿,成千上万个地方的人都在同时唱着它们。在这些歌谣中我们能够找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和痛苦,仿佛我们大家都参加了它们的编写似的。”
他抽出另一页来念道:“我站在高高的山上……”③
“我会这首歌!”伊丽莎白嚷起来,“唱吧,莱因哈德,我来和你。”接着,他们便唱起来。这首歌的曲调是如此神奇,叫你简直不敢相信是出自人们的思想。伊丽莎白以自己微带沙哑的女低音,为莱因哈德的男高音伴唱。
母亲坐在一旁起劲儿地做着针线。埃利希两手握在一起,凝神听着。歌声停了,莱因哈德默默地把歌词放到一边。蓦然间,从湖边传来一阵牛群的铃铛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大伙儿不由得侧耳细听,便听见一个牧童用清亮的嗓音唱道:
我站在高高的山上,
眼望着深深的谷底……
莱因哈德莞尔一笑:
“你们听见了吧?就是这么口口相传啊。”
“在这一带常常听见有人唱。”伊丽莎白说。
“不错,”埃利希说,“是牧童卡斯帕尔,他赶着牛群回家来了。”他们又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铃铛声消失在山丘上的农场背后。“这是些古老的曲调,”莱因哈德说,“它们沉睡在密林深处,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出来的。”说罢,他又另外抽出一页。
天色更加暗了,只在湖对岸的树梢上,还挂着一片泡沫状的红霞。莱因哈德展开纸,伊丽莎白伸手按住纸的一头,也跟着看那歌词。只听莱因哈德念道:
依着妈妈的心愿,我另选了位夫婿;从前所爱的一切,如今得统统忘记;我真不愿意!
怪只怪我的妈妈,是她铸成了大错;从前的一身清白,如今只留下罪过;叫我怎奈何!
用我的骄傲欢乐,换来了痛苦烦恼;唉,要是没出这事,唉,纵使乞食荒郊;也比今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