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绝望地挣扎!可惜只是特里顿的老爸爸⑥一个人才有能征服大海的螺号!”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气,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来。
“你别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个人就够了。快跑去找棚屋旁边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妖婆,告诉她该告诉的一切!”
最后一句话刚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经高高地激溅起来,接着,在离木筏一丈多远的地方,浮上来艺术家生着褐色鬈发的脑袋。他用两条有力的胳臂拨开巨浪,向前迅速游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辉。他游不几下就将胸部抬起来一次,锐利的目光同时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
在离开他还相当远的地方,海浪正戏耍着美丽光亮的金发。一双小手尽管时不时地仍在抓那动荡的“水晶”,可同样已经受着海浪的摆布。一只海燕蓦然窜进近旁的水里,接着又腾起来,嘲弄般地发出一声尖叫,便顺着风箭也似的飞过海面去了。
坐在噗噜噗噜叫着的咖啡炉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来。暴风摇撼着棚屋的木板,经常地从外面的空中传进来一声鸟儿的哀鸣,她在自己的木椅上再也坐不住了。她又走到外边,是的,她同样脱去自己的鞋袜,涉水来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些小小的更衣间前,一会儿敲敲这间,一会儿敲敲那间。
“小姐!咳,亲爱的小姐,您倒是答应一声啊!”然而没有回答,甚至里边连一点儿响动也听不见,只有海浪的刷刷声和哗哗声,单调地、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她无可奈何地掉头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见一个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并且随即听到了他的喊声。
“卡蒂太太!卡蒂·武尔夫太太!”他迎着狂风大喊。“这儿呢!上帝保佑,这儿!”老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过摇摇摆摆的栈桥,回到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来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话不说,一下子使她来了个大转身,然后用手指着远远的海面。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年轻人点点头。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该背地里咒骂!我背地里咒骂了,男爵先生,当我瞧见你们两位从堤上走来的时候!不该背地里咒骂啊,不,永远不,永远不!”男爵没有搭腔,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又过了几秒钟——这时海上传来了一声闷雷——他再次抓住老妇人的胳臂:“现在瞧,卡蒂太太,那边!这会儿他不再寻找她了,他已经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老太婆大叫了一声。眼前,那胸脯宽阔的游泳者的身躯从白浪汹涌的大海中显现了出来,没过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稳地爬上了倾斜的海岸。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青春的躯体,这躯体尚未具有妇人家的丰满,却已经不像小姑娘那样瘦削,一个活生生的普赛奇⑦的形象,如果世间什么时候真的有过普赛奇的话。不过她那小小的脑袋往后耷拉着,一条胳臂杳无生气地垂在旁边。——正午的太阳光从高空直射下来,照在两个熠熠生辉的人体上。
“就跟在神话里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说。——“可现在,卡蒂太太,快下岸边去,把姑娘接过来!我跑回城里请大夫,可能用得着他!”
他又急促、恳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诉老妇人首先该干些什么,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连姑娘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打听。
几分钟后,那个娇美的躯体便已躺在棚屋内的睡榻上,齐胸盖着老太婆的红帔巾,一副软瘫无力的可怜样儿。老婆子哆嗦着,强忍住大声的抽噎,站在姑娘面前。她刚取来一块亚麻毯子,正准备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后是这位先生的嘱咐,对这青春的躯体采取种种急救措施。只不过在动手前她再一次弯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儿的脸。
“卡蒂!”年轻姑娘的嘴唇发出声来,年轻姑娘的眼睛也望着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我并没有被淹死!”老婆子一下扑上去,热泪迸流地吻着姑娘的手、脸颊和胸部,一吻就没个够。“啊,小姐,心肝宝贝儿,您想把我们给吓死啦!要没这位年轻的先生在!我这个老傻瓜哟,我在背后还咒骂哩,当我看见他俩从堤上走来的时候!”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来:“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永远不想!”“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他想必是从外地来的吧。”年轻的姑娘坐起来,头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阴郁地凝视着前方。“卡蒂,”她说,“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经死去!”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别造孽!——唉,小姐,他是个好青年啊,为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真的冒生命危险?——咳,我简直没想到!”“喏,小姐,你们两人不是都可能被淹死在海里吗?”“两人!我们两人!”说着,她像在梦里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尽管这样,她仍瞥见一张俊美的苍白的脸,年轻男子的脸,在胆怯而温柔地俯视着她。老妇人又拿起亚麻毯,开始拭干她湿淋淋的头发,不时地还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轻轻地抚摩姑娘雪白的额头。
“卡蒂,”姑娘重新开了口,“他不该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怜的妈妈!”这时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合拢的眼睫毛中间挤了出来。“卡蒂!我没法感谢他!永远没法,永远!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说,“这不需要您做,小姐,妈妈会料理好一切的。”“妈妈!”姑娘叫了出来。
“我的主啊,小姐,这叫您害怕了吗?”然而姑娘坐在那儿,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无助而娇媚的可怜样儿,对于这穷老婆子的两只眼睛也有着巨大的魅力。
“妈妈!”她又唤了一声,“嗯,嗯,卡蒂,不能让她那样做;无论我怎么求她,她仍然会那样做的。——卡蒂。你永远不许对她讲。答应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搂住了蹲在旁边的老妇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静静的,我就保持缄默,缄默得像座坟墓。”“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讲:凭着主的名义,我愿保持缄默!”“好吧,小姐:凭着主的名义!——其实,就是不起誓我也会什么都不讲的。”
“谢谢你,卡蒂奶奶!可是刚才还有一个人。不是吗?”“嗯,小姐,是叫……”“不,不,别讲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捂住了老太太的嘴,“我只要你讲,他是否认出了我,可不可能认出我?”“我想不可能,小姐。当您从堤上来时,他和另一个年轻人已经在木筏上。后来他也隔你远远的,并且很快就回城里去了。”姑娘点点头,倒回到卧榻的硬实的枕头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双手叠起来垫在脑后。
老太婆站起身。“我马上就回来,”她说,“我只是去告诉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儿的,咱们用不着大夫了。”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啊,卡蒂!”“不会的,不会的,小姐,我起过誓嘛!”
老妇人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发现她年轻的客人已经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条白色的手巾包在脑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让她这样就走,咖啡还热腾腾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饮了一杯。
“喏,”老太婆说,“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话,咱们可以一块儿走。”然而小姐不想径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过围地的那条远路。老婆子于是说:“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么这样怕那位年轻的先生!——他马上就会从木筏里出来,只要咱们稍等一会儿,他就准赶在咱们头里进城去了。”谁知小姐还是不乐意。“喏,”老太婆说,“那我就陪您一块儿走,我家里反正没谁等着,除了我的辛茨,可辛茨也不等着我,它自个儿睡在炉子底下。——您不能一个人走,要过那么多栈桥,从那么多牲口中钻过。”然而姑娘仍旧不答应,她就是希望一个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说,用她的小手抚摩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那些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瞧,我浑身雪白,一块红布片都没有!”说着用一双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纱裙,“再说地面都是结结实实的,我很快便会穿过去,从背后溜进咱们家的花园,这一来,你瞧,谁都不曾看见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过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摇脑袋。可姑娘已经跑出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快冲上铺着草皮的堤坡,随后又同样迅速地从里侧冲了下去。然而在下边她却站住了,仿佛感到这儿已经保险似的,但是在她脸上,刚才面对着老太婆还表现出来的执拗劲儿已完全见不到。当她把沉思的小脑袋从胸前抬起来时,那一双眺望着身旁一望无际的围地的眼睛真的是异乎寻常地严肃。周围看不见多少东西,在远远近近地闪着光的水沟之间,广袤的绿色原野上只有这儿那儿地牧放着的小小牛群,以及从一块围地通向另一块围地的道道矮篱。这一切她经常看见,已经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着城市,行进在那条从她右手边的条条水沟和左手边的高高堤坝之间穿过的小径上。由于风从西北方来,比靠海一侧时被刮得更加厉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飞到了堤坡上,她现在只好提在手里。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住脚,把猛烈飘动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着,她怯生生地回过头瞅身后,然而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只海鸟朝着大陆飞去,或者一只老鹰怪叫着从沼泽地中腾起。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数百年前海潮冲决堤坝,在这儿淤积了起来。然而眼下堤坝已从水塘边上退开了,海水激溅到了姑娘匆匆走过的小径上。两只灰色的鸭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戏弄着水波,一眨眼又无声地潜到了水下。
在水潭后边,大堤便向西划了一个弧形,很快,从这儿开始便有一条长着青草的羊肠小道,穿过道道水沟直插围地的中央。走完这条小道,姑娘就只能翻过一道矮篱又一道矮篱,越过一块块沼泽向城市走去。这当儿,在下边大堤的开始处,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只有差不多一只小苍蝇那么大。
她似乎吓得猛一哆嗦,已经踏在矮篱旁边板桥上的脚又缩了回来,身子像站立不住似的抱住篱柱。她像只让暴风刮得失去了控制的鸟儿一般挂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动不动地张开着,只有两只黑色的眸子还有点儿生气,它们就如着了魔一样紧紧盯着远方的黑影,看见它慢慢地消失在城市的背景上。这时狂风从她娇嫩的唇边吹送了一声叹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的微弱、轻柔,宛若一颗花蕾绽开时发生的低吟一般。随后,她跃过木板桥,犹如梦里似的朝前走去。时时地有撅着尾巴的公牛冲她跑来,可她视而不见,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睁着大眼傻瞪着她,直到她走过去。
在对面的大堤上还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尽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下,那人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个女的,头顶上戴的是太太们大约在三十年前热衷过的那种大檐帽。
这顶帽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边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经从围地中消失。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红霞挂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辉投射进一位艺术家朦胧晦暝的工作室。室内到处立着古希腊罗马雕像的复制品以及艺术家亲手创作的不多几件原件,在一面墙上挂着一些表现酒神出巡队伍的浮雕,另一面墙上挂着帕特农神庙内部的壁画。所有这一切大都还拖着深深的阴影,只有一位吹着笛子的牧神潘恩,脸颊已被朝霞映得红红的。在房门右边,从仍然笼罩在那儿朦胧光线中,突现出来一尊北方女战神瓦尔库莱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耸立着,比真人还要高大,一条胳臂发出警告似的指向天空,但仅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还是一堆没有成形的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从岩石中长出来似的。这位在此以阴郁的目光俯视着那些欢快的古希腊形象的女性,多半是可怕的布伦希德。
一把钥匙在门外的插孔里转动了两下,是艺术家自己走进工作室里来了。他身材修长,年纪很轻,生着一头褐色的鬈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别人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视线。他漠不关心地从它们旁边走过,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开了的信,随后往旁边的圈椅里一倒,便开始读起来。不过在这封他昨天已经读过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内容为他所注意。
“亲爱的弗朗茨,”他今天又读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们的誓约的。不论是对俗人还是教士,我都没有泄露你所做的事,我彻底扼杀了自己想要探听你搭救的女子是何许人和叫什么这一类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谜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需跨过一道花园篱笆,就可以揭开它了,但我仍咬紧牙关自己走自己的路,虽说不无犹豫。——人家那方面也不声不响,就连我们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么魔法,嘴巴闭得紧紧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的。——然而尽管如此,帷幕却在我一点儿没插手的情况下,在我面前自动地升起来了。
“在我们城里,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士,大胆得像个男孩子,娇媚得像只蝴蝶。虽说在随同最后一季紫罗兰才离开教室进入社会,我们的小伙子不少人在闷热的夏夜却已经做起梦来,梦想在冬天的舞会上能够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希望你也别生气——我自己也属于这些大胆的梦想者之列。我们的老市长夫人——对此我偶有耳闻——把这个女儿简直当成上帝一样,经过周密计算以后,她特意为她培植了一丛白色的菊花。今年运气真不错,白菊花刚好在举行舞会的前一天盛开了。——可是在舞会上既见不到白菊花,也见不到那位金发仙女本人。没有穿着银色绣鞋的小脚踏进舞池,只有一班凡夫俗子的女儿们涨红着面孔乱跳一气,为艺术家的眼睛不屑一顾。
“事情就这么继续着。昨天的舞会仍然黯淡无光,只是像往常一样泛起了阵阵尘灰而已。——据说,她只在一些很亲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遗憾,却不属于这些圈子。是的,人家讲自从夏末以来她就不曾离开过母亲的住宅和花园。从某一天起,在大堤和海滩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轻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人们议论纷纷。一些说,她还在摇篮中就许配给了一位远方的表哥,这位表哥不喜欢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干脆讲,她害了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就像遮挡着它的是一面透明的帷幕一样。
“不,不,别担心我会说出她的名字!我了解你啊。不能让哪怕仅仅一线强烈的日光射进你朦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远不应该看见她!这样你俩都感到安全,你保持着你艺术的清高,她保持着她处女的圣洁。这种圣洁——人心的矛盾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啊!——你对我似乎也多有防范,其狂热程度已近乎于自私。”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让信从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到了他那阴郁的北方的瓦尔库莱面前。不过此刻,这尊塑像对于他不过只是个背景而已。在这个背景上,他看见慢慢地显现出来另一个光明的形象。他徐缓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