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继续移动,从床铺中间移动到了枕头上,淡淡的月华正好照亮她整个秀美的脸庞。——突然她坐了起来,悄悄地溜下床铺,赤着脚套上了摆在床跟前的鞋子。眼下她穿着白睡衣立在卧室中央,胸前垂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夜间她总喜欢把黑色的秀发扎成这个样子。只是平素显得轻盈舒展的身躯好像萎缩了,似乎在她身上还压着沉重的睡梦。她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移动脚步,穿过房间,但却什么也没有拿,既未拿衣物小包,也未拿钥匙。当手摸到放在椅子上的丈夫的衣服时,她才犹豫了一下,仿佛转瞬之间有另一种想法在她心头占了上风。可是紧接着,她便脚步轻轻地,神情端庄地出了房门,下了楼梯。随后楼下过道通庭院的大门门锁咔嚓一响,一阵清凉的夜风扑面袭来,吹动了搭在她胸前的黑色发辫。
不知不觉间她已穿过那座黑暗的树林,然而这时从背后的密林传来一片树枝断裂的脆响:跟踪追赶的人近了。蓦地面前耸立起一道大门,她伸出两只纤手拼命推呀推呀,终于推开了一扇门,面前展现出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荒原。可是突然间,眼前出现一群群黑色的大狗,正一起奋力地向着她冲来,狗们喘着气,口里吐出红红的舌头,狂吠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这当口儿她眯缝着的眼睛睁开来,她于是慢慢看清了眼前的情况。她发现,自己正站在那座大花园里面,一只手还抓着那铁栅门的把手。夜风戏弄着她轻薄的睡衣;大门旁耸立着一排菩提树;一阵夜风扫过,树上黄叶纷纷飘落。可那边是什么呀?——从那边的枞树林中,跟刚才她觉得听到过的一样,传出一只狗的吠声,她听得清清楚楚。有什么东西从枯枝中间窜了出来。她突然感到死的恐惧。——“啊,尼罗,”她道,“真是尼罗。”
可她跟这条黑色看家狗从未套过近乎啊,在她的下意识里,这条现实的看家狗和梦中的那些恶犬融为了一体。眼下,她看见尼罗从草坪的另一边狂跳猛跑,直奔她而来。可到了跟前,它却伏在地上,开始舔她赤裸的脚,嘴里明白无误地发着快活的呜呜声。就在这时,庭院那边也有脚步声传来。转瞬之间,丈夫的臂膀已经将她搂住,她也放心大胆地把头倚靠在了丈夫的胸脯上。
是狗吠声唤醒了鲁多尔夫,他猛然一惊,发现身边床上已空空荡荡。突然,一片幽暗的湖水闪现在他的脑海,这幽暗的湖泊坐落在一条通往田野的小路旁,被一丛丛茂密的赤杨树围绕着,离他家花园不过一里路光景。几天以前,他曾和伊尼丝站在绿色的湖岸上,看见她一直走到了下边的小船跟前,把一块刚才拾起的石头扔进了深深的湖水。“快回来啊,伊尼丝!”他大喊,“那儿不安全。”可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忧郁的眼睛死死盯着黑色湖面上慢慢漾起的涟漪。当丈夫终于搂住了她,把她从岸边带走时,她问:“多半深不见底吧?”
鲁多尔夫冲下楼梯,奔进庭院,同时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刚才那一幕。——当时他俩也是从花园走出去的,现在他又在这里找到了她,发现她几乎什么也没穿,美丽的发辫已让一直从树上往下滴的夜露给打湿了。
刚才他奔下楼时匆匆往身上披了一条毛呢毯子,现在便把妻子裹在呢毯中。“伊尼丝,”他的心怦怦狂跳,喘着粗气吼道,“这是干什么呀?你怎么跑到这儿来啦?”
伊尼丝吓得缩成一团。“我不知道,鲁多尔夫——我想离开——我做梦来着。哦,鲁多尔夫,想必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你做梦?真的,你梦游!”他重复道,如释重负地深深呼了一口气。妻子只点点头,温顺得像个孩子似的让丈夫领进房子,回到了卧室。到了这儿,他才从怀里温柔地放开她。她同时说:“你闷声不响,肯定生气了吧?”
“我怎么会生气,伊尼丝!我是替你担心。你以前就这么梦游过吗?”一开始她摇了摇头,但很快想了想说:“是的——有一次,只是没有梦见什么可怕的事情!”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让月光洒满了整个屋子。“我得瞧着你的脸,”他说着把妻子拉到床沿上,自己则坐在了旁边。“现在你肯给我说说,当初你梦见的是什么高兴事儿吗?你不用大声讲,在这样柔和的光线里,再轻的声音也会送进耳朵。”
她把头靠在他的胸脯上,眼睛仰望着他。“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她想了想说,“那是我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我相信,我完全迷上了那个婴儿,那个小耶稣基督,对我的洋娃娃些全不屑一顾啦。”“迷上了小耶稣,伊尼丝?”
“是的,鲁多尔夫,”她更实在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像是想歇息歇息,“我母亲送给我了一张画,画的是圣母玛丽亚抱着小耶稣,画配了很漂亮的框子,挂在起居室里我的小桌子上方。”
“我知道,”丈夫说,“它现在还挂在那儿,你母亲想留着它,作为对小伊尼丝的纪念。”
“哦,我亲爱的母亲啊!”他把她搂得更紧,然后说:“可以继续给我讲吗,伊尼丝?”“好的!可是我害臊,鲁多尔夫!”随后她轻轻地,迟迟疑疑地往下讲,“那些天我的眼里只有小耶稣,就连午后小伙伴们来家玩儿的时候也一样。我偷偷溜到画像前,隔着玻璃吻他的小嘴儿。——我完全觉得他是活的——我要能像画上的圣母一样抱抱他,该有多好!”她沉默了,她说最后几句话的嗓音,低得活像在耳语。
“后来呢,伊尼丝?”丈夫问。“可你干吗讲得如此压抑!”“不,不,鲁多尔夫!可是——当天夜里,我必定也梦游了,因为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我抱着画像沉睡在床上,脑袋底下是压碎了的玻璃。”有片刻之久,室内一片死寂。“可眼下呢?”他深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满怀期待地问,“今晚又是什么原因使你离开我的身边,跑到了黑夜里去?”“眼下吗,鲁多尔夫?”——他感到她浑身都在战栗,便突然搂住她的脖子;她呢,则嗓音低沉得像耳语似的,怯生生地嘀咕了几句叫他莫名其妙的话。“伊尼丝啊,伊尼丝!”他喊道,同时双手捧起了她美丽的脑袋。“哦,鲁多尔夫!让我死吧,可是别抛弃咱们的孩子!”鲁多尔夫跪在她的脚下,亲吻她的双手。他没在意她那阴郁的话语,只听见了它们传递的喜讯,心上的乌云顿时全部散尽。他满怀希望地仰望着妻子,柔声地说:“从此必定一切都会好起来!”
时间继续前进,可黑暗势力还没完全被征服。只是不得已的,伊尼丝把尼茜儿时穿过用过的一些东西整理了出来,也没少往默默地赶着缝制的小帽子、小衣服上掉眼泪。
就连尼茜也已经发觉,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正在酝酿之中。在二楼朝向大花园的一侧,有一个以前一直存放她玩具的房间,现在突然给锁死了。她透过锁孔往里窥视,发现房中朦朦胧胧,景象安静庄严。她的玩具厨房被移到了过道上,她再让老安妮帮着搬上顶楼去,可在那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那撑着一把绿绸伞的摇篮了。而从她记事时起,她的摇篮就是摆在这阁楼斜顶的窗户底下的。她开始好奇地窥视家里的旮旮旯旯。
“干吗走来走去,像个视察员?”老安妮问。“可不是吗,安妮,可我的摇篮到底去哪儿啦?”老太太盯住她狡黠地微笑着。“你觉得怎么样,”她问,“要是鹳鸟再给你衔来一个小弟弟?”
尼茜瞠目结舌,感到这说法有损已经十一岁的她的尊严。“鹳鸟?”她鄙夷地道。
“当然啰,尼茜。”
“你一定别跟我讲这话,安妮。只有小娃娃才相信的;可我清楚,那是些蠢话。”
“是吗?——你要真的更聪明,人尖尖儿小姐,那就请你告诉我,如果不是鹳鸟衔来了婴儿,那千万年来他们到底又是从哪儿来的?”
“从亲爱的上帝那儿呗,”尼茜慷慨激昂地回答。“他们一下子就来啦。”“快些饶了我!”老太太嚷道。“而今眼下的小大人儿真是叫机灵!不过尼茜,你说得对。你多半知道亲爱的上帝已经解除鹳鸟的职务,而我呢也就相信他独自就干得了。——喏,反正吧——如果一下子有了个小弟弟——或者你更希望是个小妹妹,你会高兴是吧,尼茜乖乖?”
老太太坐到一只旅行箱上,尼茜站在她跟前,绷着的小脸儿上露出了笑意,可马上又像陷入了沉思。
“喏,尼茜乖乖,”老太太追问,“你会高兴吗,小乖乖?”“会的,安妮,”她终于回答,“我大概更喜欢小妹妹,爸爸肯定也会喜欢,可是……”
“喏,尼茜,你还可是什么?”
“可是,”小姑娘重复道,随后又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那娃娃会没有母亲呀!”
“什么话?”老太太吓得叫起来,吃力地从箱子上站起,“那孩子怎么竟没有母亲!你太有学问啦,尼茜,走,咱们下楼去!——你听见了?已经打两点!现在快上学去吧!”
春天的头几场风暴已经围着宅第咆哮,临产的时辰近了。伊尼丝想:“如果我熬不过来,他将来是不是也会想念我呢?”她目光畏葸地走过那房间的门前,它无声地迎候着她和她未来的命运,脚步放轻了,似乎生怕惊醒房里的什么。家里终于诞生了一个婴儿,诞生了第二个女孩。嫩绿的枝条从外边敲打着窗户,可躺在房里年轻的母亲脸色苍白,面目全非,面颊已经失去阳光照射后的温暖色泽,眼里却火烧火燎,消耗着她体内的活力。鲁多尔夫坐在床边,手握着她的小手。
这时她艰难地把头转向摇篮,摇篮由老安妮照护着,摆在屋子的另一边。“鲁多尔夫,”伊尼丝有气无力地说,“我还有一个请求!”
“还有一个,伊尼丝?可我却有许多要求你的哩!”妻子忧郁地望着丈夫,但只一秒钟之久,随后她的目光又飞向了摇篮。“你知道,”她说,说时呼吸越来越沉重,“我没有画像!你一直坚持,只能请一位大师来完成。——我们等不到大师啦。——你可以请一位摄影师来,鲁多尔夫,这样简单一点。不过——我的孩子,她不会再认识我,但她必须知道自己的母亲长得像什么样。”
“再等一等!”丈夫说,努力使声调显示出勇气。“你现在会太激动,等一等,等你脸颊丰满些再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