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柳会战结束,桂林行营撤销,父亲调任第四战区参谋长,家也从桂林迁到柳州。但我们兄妹仍留在桂林上学,寒暑假才回柳州。战区长官部设在原兵工厂旧址,四周环山,风景宜人。我们家就安在厂内山边一座平房内。父亲很敬业,室内挂满军用地图,作战计划都亲自草拟。每天清晨,他都骑着高头大马到郊外驰骋练武,为官兵作表率。回来后冲个澡,接着练书法。一天,对面山洞突发烟雾,我们兄妹放假和母亲都在家,当时也没在意。恰巧头一天我三叔(吴同文,字浩然)从甘肃来柳州,住家里,他说:“情况不对!在甘肃我也经历过,马上要出事,赶快躲一躲。”我们全家和三叔立即坐上车开到乐群社(离家约两公里的招待所)。车刚进门就听到一声巨响,军火库爆炸了,整个山被削去一半。当时父亲正和张发奎等开会,听到巨响,张发奎大叫说:“这一下你家全完了!”父亲泰然说道:“他们已经避开了!”我家门口一个卫兵被巨石击中头部不幸身亡,全家侥幸又躲过一劫。
我在德智念完高中一年,放暑假回到柳州家中。同班同学、挚友陈德建也随我到柳州玩。他一再动员我一块儿到延安去。我舍不得离开家,母亲溺爱我更不同意我去,但友情难却。当我正举棋不定时,林薰南伯母从韶关来,准备回贵州遵义(林伯母是医生,在南京时我患白喉经林伯母抢救得以生还。林伯伯是父亲日本陆大的同学,在韶关任战区参谋长)。林伯母在柳州住了一星期,一直向我和父母宣传贵州湄潭山清水秀,是小江南,是读书的好地方,浙江大学校长竺可桢在湄潭创办了浙大附中,聘请精英办学,是大后方最好的中学之一,让我莫失良机,好好在那儿读两年书,不要胡思乱想。我当时迫于无奈,听了她的话,到德智办了退学手续,父亲派副官送我到金城江(当时湘桂路西面只通到金城江)。之后,我独自一人坐上了木炭长途汽车,从金城江一步一步往上爬,经贵阳、遵义到湄潭,插班入浙大附中高中二年级。我终于离开了家,走上独立求学之路。三年间(其中一年因病休学),无论汉语、英文还是数理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44年夏,日寇大举犯湘,长驱入桂,西逃难民涌入柳州火车站。父亲为疏民困,擅自下令让柳州车站司令游飞(父亲保定同学),在军列中加挂车厢疏散难民。据何康(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农业部部长)回忆,当时他和广西农大一批大学生就是乘此加挂车厢逃离险境。父亲对桂柳战役曾作如下描述:“敌挟其八师团兵力,欲一举打通其南洋路线,我方兵力不足,请求增兵之电在二十以上,迄未邀准……兵力既成劣势,态势又复险恶,再感觉命令不能全盘调和,在此严重情况下,其不为所歼灭者几希!”父亲虽曾极力协助张发奎指挥,并曾亲临怀远前线拒敌前进,相持7日,虽歼敌不少,但回天无术,在六寨又惨遭盟军误炸,幸免于难。父亲记道:“余眷于柳州退出时,虽已先行,交通工具极度困难,饱受游离之苦,余生平珍贵之书籍,沿途中散失无遗,爱子复殇其一(幼弟吴竟成患肺炎,因缺医少药而逝,葬于贵阳西郊)。余抵筑后与家人凄然相对,忧劳感伤,竟罹大病一场。”
1945年4月,父亲辞去第四战区职务,到重庆任军政部主任参事。他卸下重担后,就有时间与诸多友好闲游山川,吟诗作赋。1946年1月,父亲同何遂、陈孝威冒雨登上重庆北碚缙云山,留诗画合璧于缙云寺汉藏教理院。诗曰:“旧境重寻叹独勤,任他春已尽三分;笋舆十里松阴路,细雨斜风上缙云!”父亲也曾带我们到重庆南温泉拜访日本知交鹿地亘先生一家,母亲和鹿地夫人也是好朋友,两家相聚整整玩了一天,那种轻松愉快、自由自在、有歌有舞的诚挚气氛和开怀畅饮的场面,在我年轻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1950年父亲遇害后,我还在上海报纸上读到鹿地亘与日共领袖樵野的谈话,回忆抗战胜利后父亲访日与他谈心的情景,深为父亲的去世而哀悼(见《上海新闻日报》,1950年8月14日)。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战败投降,中国八年抗战终于取得了最后胜利,举国上下无不欢声雷动。当人们正期待民族振兴、国家富强之时,内战阴影已逐渐笼罩中华大地。我们全家陆续回到久别的南京,租居于湖北路翠琅村一号,与父亲的挚友胡雄(时任江宁要塞司令)为邻。国民政府国防部改组,父亲任史料局局长,负责修战史,拟脱离内战干系。父亲在其《自传》中曾自我检讨说:“会性忠厚,待人以诚,一生成败皆系于此。以能尽力为人助,故能得生死患难之交。以待人诚笃,故或见款于小人,颇受其累!”回到南京以后,家中依然亲朋不断,父亲在客厅边通廊围一小客房,甚是简陋,但路过南京的同乡同窗,宁可不住旅店,也要在我家小住几天。如王冷斋伯伯(“七·七事变”时的宛平县县长)、陈长捷伯伯(同里同窗、傅作义旧部,天津战役被俘,后特赦)、李黎洲伯伯(福州名士)、施秦祯伯伯(同乡同学,上海巨商)、吴仲禧伯伯(同乡同学),等等。仲禧伯伯因被诬告遭扣押,父亲愤而去找监察局局长讲理,并亲自派车接到家里住下。父亲不仅对友以诚,对晚辈也十分关爱。我的高中同学好友罗伯鹏,是个孤儿,毕业后无家可归,深得我父母的帮助,和我一道从贵州回到南京家中,和我同吃、同住、同游、同考大学,直到他北大物理系研究生毕业,当了国防科技大学教授。浙江大学农学院贝时璋教授的助手陈柏林,也是我在湄潭浙大附中读书时的好友,被嫌疑为共产党,扣押于贵阳监狱。父亲不顾一切连电贵州省主席杨森,请求保释,方免于难。父亲自诩,此生救人危难之事不知凡几。抗战胜利,内战爆发,接收官员巧取豪夺,贪污腐化泛滥成灾;滥发金圆券通货膨胀,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以爱国爱民赤子之心,极感焦虑,在家与挚友交谈,不断喟叹:“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他对蒋政权似已彻底绝望。李以劻(原国民党将领)在回忆文章中有如下片断表述——蒋介石通过亲信个别谈话调查下属的情景。
蒋问:福州绥署副主任吴石,自由国防部史料局长调回福建以来,据报有厌战言论,曾多次向人说国民党不亡是无天理,你听他讲过这些话吗?他在陆军大学任教时,你在陆大肄业,听过他的课吗?你可谈谈他的情况?
李答:我1940年考陆大时,吴已调任第四战区参谋长,没有听过他的课。1942年陆大毕业回九战区见过几次面,他是从战略上来谈战乱问题,长期打下去会把我们拖败……今年5月底他来福州,邀我到温泉路家中吃饭,说福州易攻难守,福建是山岳地便于打游击,从三年国共战争来看,今日之国民党无可战之将,也无可战之兵,他这个绥署副主任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样也是饭桶。当今之计,从政略、战略、战术、战斗的诸方面看,一线之望可以持久者是守岛屿,因共方无战船不能水战。
虽长期在外,父亲仍关怀桑梓,始终情系家乡父老。1948年6月,福州地区遭遇大洪灾,10万灾民无家可归。父亲邀在南京供职闽籍友人商讨急救之策。除请求中央拨粮外,还发动捐资赈灾,他自捐一月薪资,并派专人赴沪找挚友施泰祯捐1万元,购置粮食衣被等,用轮船运至福州济急。1948年底,父亲奉调回福州供职,他十分高兴,觉得可以为家乡做点事了。当时福州已处在战争前沿,为了保护市民,他设法尽力阻止在福州周围建半永久性工事。他私下曾对部属亲信吴思敏说:“福州千年古城如遭破坏,将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由于各方配合,1949年8月17日福州和平解放,历史名城完整无损,市民平安。另外,父亲在离开福州前夕交代部属,妥存史料局保管的军事绝密档案298箱,其中有价值连城的“末次资料”,计775辑。
和父亲相处的最后日子
1949年2月,父亲初到福州,当时正值蒋介石下野,李宗仁代总统和中共和谈。一天,父亲突然接到李宗仁电召他回南京并拟调任总统府参军长之职。正好学校即将开学,我跟父亲一道坐飞机回到南京中央大学报到,父亲则住在太平路安乐酒店。4月1日,南京学生举行大游行,警备司令张跃明下令开枪,发生惨案。第二天,我和几位老同学去酒店看望父亲时谈起此事。父亲对同学深表同情,说:“日子不会太久了。”同时还告诉我:“李宗仁下不了决心,他不接受中共八项条件,我在南京没什么事好做了,明天就回上海。”他给我留下身上仅有的20元美钞。这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4月20日,父亲从上海来长途电话,一再要我回上海暂避,他怕“子弹不认人”。我说:“几千个同学都留校应变,请父亲放心。”他说我来上海,可以转香港,也可以转北平念书。我仍坚持以不变应万变,迎接解放。我大哥美成于1946年夏从武汉大学放假乘船(东亚轮)沿长江东下回南京,不幸轮船失事沉没,连尸体也没有找到。因此,父亲对我的担心是可以理解的。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4月22日下午,解放军开始攻城,父亲又让江宁要塞司令胡雄在撤退时开吉普车拐到学校找我,要我立即随车东撤。我一再感谢胡伯伯在如此紧急关头还关心我,但还是婉拒了他。从此我们一家骨肉分离各奔东西,一晃就整整一个甲子。第二天,“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响彻南京全城!4月24日,也就是南京解放的第二天,我曾去位于中山北路的原国民党海军部拜访了林遵伯伯(他在南京解放前夕率领国民党海军第二舰队起义)。林伯伯是父亲的挚友旧交,常来我家与父亲闭门谈事。当时,由于形势还比较紧张,我在林伯伯那吃了午饭就匆匆告辞了。
福州解放前夕,父亲受命与母亲、小妹学成、小弟健成飞台后,两岸隔绝,再无音信。1965年“文化大革命”前夕,我走访在北京白塔寺寓所的何遂伯伯。老人谈起1949年底逃离台北情景时声泪俱下。当时台湾风声已经很紧,情况很不好,父亲一再催促他赶快离开虎口,以防不测。父亲对他说:“我不要紧,有国防部参谋次长这块牌子掩护,你快走!”就这样,父亲替他买了去香港的飞机票,第二天亲自开车把他送到飞机场,直至上了飞机才离开。老人说:“你父亲和我40年至交,情同骨肉,非同一般。他关心我胜过关心自己,不意从此竟成永别!”
父亲丹心永存
1950年6月10日,父亲在台北牺牲两月后,母亲被释放。她和16岁的小妹学成遵从父亲嘱托,含辛茹苦抚养年仅6岁的小弟健成。健成从幼稚园、小学、中学直至大学,最后考取赴美研究生,依靠自己的奋斗,取得化学硕士。直到1980年5月,他才有条件把母亲接到美国洛杉矶定居。
我和留在大陆的大妹妹兰成,大学毕业后接受统一分配,一个到东北,一个到边疆工作。“文化大革命”中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于1972年向中央申诉。幸得周恩来、叶剑英等领导直接干预,有关部门特派专人来河南说明情况。1973年11月15日,由河南省革命委员会以函件形式“追认吴石将军为革命烈士”,并发给抚恤金650元人民币。我们以党费名义全部上交。
1982年,我和兰成得以赴美探望老母亲,学成也从台北同时赶到。全家历经32年磨难,终于在异国他乡团聚。母亲取出父亲在狱中写在画册背面的遗书。遗书概述生平抱负,对亲人的眷恋,对友人的感恩,交代对遗作存书的处置等,最后犹不忘记对儿女谆谆告诫,曰:“余素不事资产,生活亦俭朴,手边有钱均以购书与援助戚友……所望儿辈体会余一生清廉,应知自立为善人。谨守吾家清廉勤俭家风则吾意足矣!”结尾赋诗曰:
天意茫茫未可窥,悠悠世事更难知;平生殚力唯忠善,如此收场亦太悲;五十七年一梦中,声名志业总成空;凭将一掬丹心在,泉下差堪对我翁!
吴石丹心永存,无愧于中华民族,无愧于家乡父老,无愧于列祖列宗!1991年12月10日,负责国家安全工作的罗青长同志,在北京西郊燕山饭店亲切接见我和兰成,在座的还有何康和谢筱廼。他说:我们对你们父亲的事一直念念不忘,我当时是当事人之一。1972年,接到你在“文革”期间蒙受不白之冤的申诉报告,周总理、叶帅都亲自过目并作了批示,派人去河南专门处理此事,落实政策,确实是很不容易的。总理弥留之际,还不忘这些旧友,专门找我作过交代,你们的父亲为了人民解放事业和祖国统一,做过很大贡献,这有利于加速军事进程,避免重大伤亡,最终他献出生命,我们是不会忘记的。
1992年,小妹学成偕妹夫夏金辰来郑州,捧回了父亲的遗骸,在我家中供奉近三年,每年父亲生日都焚香拜祭。1994年4月22日,小弟健成从美国捧回母亲遗骸。这样,我们在北京西郊福田公墓举行了隆重的父母合葬仪式。来自海内外亲属好友百余人参加。谢筱廼伯伯(原社会部派往福州的情报小组负责人)说:“你父亲为人忠厚、亲切、热诚,而且学识渊博,对我这个当年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十分体贴。每星期我都到温泉路你家一次,有时候还在那吃饭。你母亲也很和气,办完事,你父亲每次都亲自送到巷口,还一再关照,万一出事要及时设法通知好营救。在他的周密安排下,福州没打什么仗就解放了。你父亲在福州解放前夕飞台湾,我们曾相约在台湾相会,后因我另有任务未能履约。”
何康在仪式上回忆往事,唏嘘不已。他说:“吴伯伯爱国爱民,渴望中国有一个光明前途。不满国民党的贪污腐化,蔑视降日将领,曾表示绝不直接参与内战指挥,不为蒋介石出一谋一策。他反对内战,致力于全国解放和祖国统一大业,功垂千秋。他博学多才、廉洁奉公、忠厚待人、爱憎分明、两袖清风,在那个时代实在是难能可贵,这是我们亲自看到和亲自受到教育的。”
公墓墓碑上刻着“吴石将军王碧奎夫人之墓”,碑文经罗青长同志审定,由父亲生前秘书郑葆生题写。碑文全文如下:
吴石,字虞薰,号湛然。一八九四年生于福建闽侯螺洲。早年参加北伐学生军。和议告成乃入伍生,而预备学校,而保定军校,嗣更留学日本炮兵学校与陆军大学。才学渊博,文武兼通,任事忠慎勤清,爱国爱民,两袖清风,慈善助人。于抗战期间运筹帷幄,卓著功勋。胜利后反对内战,致力于全国解放及统一大业,功垂千秋。台国防部参谋次长任内,于一九五零年六月十日被害于台北,时年五十七岁。临刑遗书儿辈,谨守清廉勤俭家风,树立民族正气,大义凛然。一九七三年,人民政府追赠革命烈士。夫人王碧奎,一九九三年二月九日逝于美国,享年九十岁,同葬于此。
忆昔抚今,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禁潸然泪下。亲爱的父亲、母亲,安息吧!
(《百年潮》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