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瞾七年的六月阳光格外炙热。小棠抹了抹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轻轻揭起马车的绸布帘对车内的女子道:“公主,再过几里就到洛嘉了。”
素颜冲小棠微微颔首,一脸倦意地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陌生景色。
就要到了吗?
走了那么久,终于要到达了。
她闭上眼,看见母妃落寞的脸庞。她说素颜,为娘对不起你。
她不禁微微欠起身,望了一眼来时的路,仍旧是茫茫一片原野。
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件礼物,是父皇送给洛嘉国的众多礼物之一,所以对未来并无太多希翼,对于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人亦无太多幻想。
晌午时分大队人马抵达洛嘉王特意为他们准备的皇家别苑中。素颜在小棠的搀扶下走出马车。“公主仔细脚下。”小棠谨慎地扶她下了车,才新奇地打量起这充满异域情调的华丽别馆。
“连宫外的一个别苑都可以建得这样富丽,想那洛嘉王必是骄奢之人。”小棠在素颜耳边轻声说。素颜一扫数日来的疲倦扑哧笑了出来:“偏你好猜想。他登位不过几年,这别苑想必是前人所筑。”
别苑装潢得体大方,素颜一连数日都住在那里,静心等待婚典仪式的到来。因一切事宜均由燊国随行来的官员使者与洛嘉官员商讨决议,所以素颜在别宫里倒是住得格外清闲,成日在寝室看一些中原带来的书籍。倒是小棠,总是惴惴不安的样子。
“公主,你说王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与中原男子又有何区别呢?”小棠奉上茶水候在素颜身旁。
素颜捏着茶碗的盖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碗壁:“小棠,你可听说婚期为何推迟?”
小棠忙应:“公主放心,奴婢记下了,只要有结果我便会速速禀您。”
“不打紧。只是心里总有些不好的感觉。”素颜放下茶盏,轻轻叹气,“不如去这附近转转吧,住了这些天,怪烦躁的。”
小棠不敢怠慢,忙往外走去准备唤些随从,却被素颜紧忙打住,小声嘱咐:“不要惊扰他人。传出去教人觉得娇贵。”甚至连小棠也没有带,只身从侧门悄悄出去。临走前吩咐:“在这里好生应付,我不过是散心,很快回来。切忌不要声张。”小棠张了张口,终究只能说:“是。”
那行宫的侧门正巧对着一处树林,蓊蓊郁郁,瞧着便觉舒服。闷热的天气让素颜越发向往,不知不觉便朝树林走去。
穿过树丛,湖泊顿现。
素颜拨开眼前的枝叶走了上前。她轻轻俯下身,看着碧绿湖水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忍不住伸手撩起水纹,涟漪波波扩散,手指小小地羞怯着。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异样的细碎声。仿佛是某种动物行进的声音。素颜收回手,慌忙回头,一只耳廓直竖的灰棕色狼就在身后不远处,森森的目光盯着她。素颜心下一紧,一个不稳,右脚已经滑进水里。
“救……”呼声还未出口,便已狠狠地跌进一双臂弯里。素颜只觉浑身一轻,被人腾空抱起。
“你到这里做什么?”那救了素颜的男子轻轻把她放到空地上,微微蹙着眉,略有不悦。
“我……”素颜看着那人湖色的眸子,一时之间竟做不得反应。
男子回过身,冲着狼说了句什么,那只狼便一瘸一瘸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男子腾出手,从身上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些细细的粉末动作轻缓地为那只孤狼上了药,又稍作包扎。狼低低地哀号着,男子也时不时地吐出两句素颜听不懂的语言。猛然看去,他们竟像朋友一般在交谈。
“你是燊国和亲来的公主?”男子突然问。
素颜垂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服饰打扮知是瞒不过去,索性坦荡地点了点头。
男子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番:“不在行宫休息,到这里做什么?”
“散心。连着十几日都住在行宫里,换你,你说躁不躁?”
男子双指一并放进唇间立刻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顷刻便见数只雄鹿四面奔来,起先安静卧在男子身边的狼立刻警觉地站起,刚包扎好的前腿侧还渗着密密的血纹,但见它箭一般地冲向那些雄鹿,顿时尘土飞扬,树叶在卷风中残落。
待那追逐渐渐远去,他才回头和素颜继续刚才的话题:“既是和亲来的公主,将来必定要住在皇宫,你连行宫都嫌烦躁,怎么去适应皇宫的生活?”
“我怎样生活与你无关。”她弯下身去拧方才打湿裹在小腿的衫裙下摆。鞋子也趟湿了,粘嗒嗒地浸着足底,不胜烦躁。素颜的口气也变得不耐起来。
男子并不恼,仍是平淡的口吻:“如果你是想逃离的话,我可以帮忙。”
素颜气结地抬头瞪他:“我何苦要逃?”又道,“我原不知这林子是有人看管的,扰了你的清静,实在抱歉。”说着便起身离开。方走了两步,便听男子开口说道:“我送你。”素颜诧异地看向他,眼睛依然是方才跌进的湖水一般幽绿。
男子高出她一个头,素颜仰面对着他,不知为何,一旦对视,便觉视线无法移开。那股绿越扩越大,越扩越深,那湖水顿时涨满,素颜紧忙收回目光,暗暗唏嘘。似乎一不小心便会溺死在他湖泊一样的眼睛中。
“不用了。”她断然拒绝,却不忘道一声,“谢谢。”
“你不适合进宫。”
素颜定住。
“我是认真的。如果你想离开,我能帮忙。”
“我不会离开。”素颜知道自己的使命,虽然自幼未曾受到父皇丝毫垂怜,但,那是她的父亲,中原是自己的家,她不能让家陷进不堪的地步。
男子沉默地把她送出树林,直到行宫侧门。
“这林子是专给狼造的。以后不要独自去那里。”他嘱咐了这么两句便大步离开,身影渐渐没进郁郁的树木中。素颜有一阵子无法言语。心里仿佛剜空些什么,又仿佛得到些什么。
又在行宫住了些天,婚典事宜终于定了下来。
异国侍女小心翼翼地为她换上了洛嘉国的服饰。
在轰隆的礼炮声中,马车缓缓驶入城里。她沉默地坐在车里,仿佛一切喧嚣与自己无关。耳边不断回响起小棠早晨告诉她的事情。
在前阵子的商议中,中原使者突然拿出皇帝的亲笔密函交予洛嘉国的官员。原来父皇是想趁她抵达洛嘉国待嫁之际把双方互不侵犯友好合约里的期限再多加十年。于是洛嘉王大怒。遣他们把公主送回中原,和亲一事就此作罢。
经过双方再三商讨,终于达成协议,婚典大礼照常举行,合约期限延长五年。
她用一生换来的不过是父皇的十五年友好合约,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