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连翘许诺,戚百里一夜好眠。
第二日一早醒来照例在小花园晨练,然后到自己院里的小厨房给肖倾仙煎了药。
刚端着药拐到房门口,就看到平日里自己这个几乎被大家遗忘的小院里站了一队下人,为首的老严候在门外,神色稍显不耐。
这又是怎么了?戚百里轻咳了一声,走上前去。
老严显然等候多时,听到这声音回头,似乎很惊讶的样子,怔了一下才微微鞠躬:“小姐,老爷请您今日去前院用午膳,另外遣了裁缝来给您做些新衣。”
这回倒是戚百里惊讶了。老宰相突然念起那点祖孙感情不送她去燕国就罢了,这突然示好又是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吃饭又是做新衣服是干嘛?真的是良心发现?想她到这个家来了八年,怎么从没见过他那么上心?
但她表面上还是笑着应了,对老严说:“那还请您在稍等一下了,我先喂了母亲喝药。”
老严颇动容,帮戚百里开了门,然后退开一步,待她进去,再把门合上。
八年。整整八年的时间。八年前,戚百里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孩子。三四岁是个什么概念呢?即使是皇家子孙,请先生来启蒙也要到五岁。三四岁,就是个顽童的年纪。她却从那时坚持每日亲自给肖倾仙煎药,一做八年。
世人多浮躁,喜欢做样子给人看。他自己在戚家多年,也算身处下唐上层边缘,见惯了每到孝女烈女赐封,各家暗地里编排事迹。如今却真的眼见一个孩子不声不响的做这些事八年,一时感慨万千。
一盏茶功夫,戚百里终于出来,她合了门,请众人跟她到偏房去。
大家的裁缝量个尺寸都精细的很,这一队不仅带来了一堆五花八门的器具,几乎让戚百里觉得比现代还现今,还带了花样和颜色的画册问她的喜好。画册很厚,颜色的一册是裁了布样上去的,戚家业大,收着不少罕见的布料,连她以百里云合身份时最好穿的天蚕丝、水云锦都有。或者说,居然舍得拿出来给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做衣裳。
她坐在小桌前细细的翻册子,结果无奈的发现自己看上的几块布都是稀罕的,只好抬头看站在开着的门外的老严:“戚——”话一出口她就顿住,有些生涩的开口,“爷爷说这些都能选吗?”
老严也被这个称谓恍惚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是,此去卧龙山,比不得下唐温暖,老爷说多做些衣裳,已经择定了云锦楼赶工。”
云锦楼?戚百里心里愈发不安。她不好意思选自己喜欢的布料,正是觉得不想承老宰相太多情。她心里对这个戚家并没什么认同感,因为生疏所以客气。但是老宰相这回一切规格似乎都是给她照着最好的来,连专供各国权贵裁衣的云锦楼都安排了。平日戚百里的衣服都是府上裁缝做的,虽然绣工也算精美,但和云锦楼一比就一天一地了。
面对别人的突然示好,戚百里素来是果断拒绝的,但如今这个人却是她尚不能拒绝的人,她有些无奈,还是选了自己喜欢的几匹布,颜色只选了月白和天水碧,其他叫下人准备。毕竟一些礼制的衣服都有专门的颜色要求,她不懂,但并没打算罔顾。
虽然百里云合给人的感觉是洒脱不羁的,但她并非真是个目中无人老子最大的人。用连翘的话来说,她就是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黄毛小丫头,脾气一上来就像个倔驴,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她自己觉得,不妨把脾气改成兴致。她平日的兴致就是闲闲散散做自己喜欢的事,偶尔向往一下大英雄快意恩仇的风姿。但不管怎么说,她都不喜欢没事找事。
敲定了做衣服的事,离中午还有些时间,老严嘱托了一下戚百里别忘记去前院吃饭,就带着下人离开。戚百里左右想不明白戚忠君的意思,坐了一会儿,取了卷《百草经》到小花园石凳上舒服的读。
早晨的阳光很舒服,晒得人懒洋洋的,戚百里看了一会儿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竟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时,入目是整齐的课桌,教室里零散几个人,马克思老师视若不见的讲自己的课。而她独自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窗外有鸟鸣,一只小燕扑腾着落在新抽出枝桠的树上。她怔怔的看着,脑海里一片空白。突然,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她拿出手机,是还算熟悉的女生发来的短信,语气急切,说自己在酒吧喝酒,没带够钱,请她去救急。戚百里想,反正没有事,那就去吧。于是她收拾了包,坐等下课。短信却又进来,还是那个女生,催她抓紧去。于是戚百里看了眼正在板书的老师,躬身溜出教室。
——咦?为什么会哭?戚百里站在教室外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满脸是泪,而且..心里好难过。她呆立了一会儿,突然瞪大了眼睛。
不能去!不能去!她的脑海里有声音急切的喊。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不要去!不要去——”
有人握住了她在空中挣扎的手。戚百里一下子清醒过来,惊坐而起。
小花园里,连翘照旧一袭绛紫色长衫,此刻神色焦急的半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她,一手握住她伸在半空中的手,唤她:“百里,百里,怎么了?”
是梦。
戚百里睁大眼睛看着连翘,眼泪却止不住的流。连翘忙用手帕帮她拭去,然后抱着她安慰的拍着她的背。
好一会儿,她才放松下来,无力的瘫在连翘怀里。是了,不过是梦。过往的一切不过是梦。
连翘没有出声。他无声的抱着怀里瘦弱的女孩儿,觉得她这样难过,自己心都要纠起来了。
戚百里先开口了:“连翘,四方世界对我来说,是我的净土啊。”
连翘想,百里啊百里,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净土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戚百里。
戚百里心情稍好,猛然想起中午还要去前院吃饭,抬头看看天色,似乎还没晚,便从连翘怀里起来,想到自己刚才的窘迫,有些不好意思,对连翘说:“你来有事吗?吃过午饭没?我今天中午要去跟戚忠君一起吃饭,有事的话你先自己去吃了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还是惊慌着,语速很快话也多,连翘站起身来,笑道:“我知道,我和你一起去。”
戚百里一愣:“一起?”
“小百里难得拜托我件事,我一早就去拜访高沉了,他也一早下了帖,中午就来你们家。”连翘说。本来他是想来给戚百里个惊喜,未料一到小花园,就看到女孩儿躺在地上,仿佛溺水的人一样挣扎。
戚百里有些感动,想到高沉一来事情就要解决了,心情也好多了,看到自己衣服有点脏了,便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服。”然后轻盈的回房去了。
万金楼眼目众多,连翘早早就拿到了戚百里四岁之后的全部资料,薄薄几页,简单到平凡。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这样阳光、洒脱的戚百里,惊慌失措的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在她四岁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戚百里换了条鹅黄的长裙,了寻常少女的发鬓,上面佩了翠玉步摇。连翘极少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更极少见她佩戴首饰。但鹅黄确实很衬戚百里的肤色,让她原本有些苍白的皮肤透出些暖色,掩去了眉眼间淡淡的疲倦。
她走路时腰挺得很直,平日里有股子洒脱之气,因为今天稍稍打扮了些,就成了书卷气息。
连翘笑眯眯的打量了她片刻,然后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戚百里抬头瞪他:“不要贫嘴!”然后径自转身,“快走啦,我都饿了。”
连翘诺诺应了,跟上。
两人到前院时,正看到戚忠君刚迎了高沉进来。一旁的老严看着了戚百里,低声报了戚忠君,一老一少两国宰相就这么看过来。
打扮素雅的女孩儿信步走在前面,神情悠然,旁边高她半个身子的俊朗男子专注的看着她,竟似没看到对面的两人。
连翘能被戚百里评为东陆第一金龟婿当然不是走的感情分,他本就生的极为英俊,风流倜傥,又久居上位,有股不凡的气度。就算不论万贯家财,单看长相,也足以让很多女子倾心。于是,两位宰相就更不得不在意他身旁的那个女孩儿了。
就像在真正的女神面前,普通的美女都要黯然失色、在顶级的高手面前,普通的武者都会乏然无力一样,一个人的气度也会在气度更强的人面前被比下去。
然而这个女孩儿走在连翘身边,居然丝毫不见势弱,不攀附,不依存,自信而优雅,分明是上位者才有的姿态——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