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高沉起身受了这杯酒。东陆第一大国的宰相怎会是无能之辈，饮了酒，他不坐，只是含笑看着对面矮他几头的戚百里：“吾皇素敬重将军，此次派沉来此也是化干戈之意。下唐虽小国，但土地富饶俊杰常出，难免被别国虎视眈眈，我皇不忍看如此宝地血染，愿以燕国之力庇下唐百年安康。”
没料到这燕国来使会那么直白的表明来意，殿上诸人都有些发愣，唯有早就知道此事的文帝心中有了底，只紧张的看着那白袍的少年。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刹那的事，文帝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很重的敲击在耳边。
然后，他听到少年稚嫩的声音含笑道：“这些事，不适合在我庆功宴上谈吧，高丞相远道而来，还是先好好享用下我们下唐的佳肴，看看我们下唐美女的才艺吧。”
谁说这是你的庆功宴了！整个宴上所有人都不由在心中呐喊。但即使是老顽固如戚忠君，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爽到了。
燕国虽势大，但还不至于当面和下唐撕破脸，何况眼下这原本宣布两国之事的宴会已经被眼前少年大言不惭的说成是自己的庆功宴了——高沉还无从反驳，因为今早邀来百官时，文帝实实在在是用的庆功的名头，虽然他大将军百里云合根本不在受邀范围内。
无奈之下，高沉只好认了，举起一旁侍女刚斟上的酒，遥敬百里云合：“是高沉急切了，今日毕竟是将军得胜归来，不该扰了将军兴致，高沉这便自罚一杯。”
那少年一脸不关我事的模样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也自饮一杯：“高丞相太客气了，但是你可得少喝点，这青玉百花酿可是我下唐的顶级美酒，平日里云合想喝都喝不到，刚才喝了一杯，就想着万一一会儿宴后剩了，还能都带回去慢慢品呢。”
下面早有官员憋不住笑出声来了。高沉只觉无力，这百里云合一副愣头青的样子，说话语气无辜的很，可是，他赌上天下第一大国宰相的身份，这个家伙绝对是在扮猪吃虎！连他这样好气度的人都不由觉得憋气，只好深吸一口气，道：“实在对不住将军了，高沉一定少喝点！”
百里云合很认真的点头，很感激似的：“谢谢高丞相，毕竟我下唐物产虽盛，也不够那么多人分的，似百里这样吃粮饷的，根本喝不上这美酒啊。”
下唐的老宰相悠悠举了杯子品品酒，嗯，这酒味道似乎都比刚才香了。他素来看不上从军之人，觉得不过是一群武夫，今天却怎么看百里云合怎么顺眼，真是恨不得抱他一下。
同级的燕国丞相自然面色不好了，气憋在心里又发不出来，好语气也维持不住了：“如此，以后燕国必让这下唐，能给将军供得起饮不尽的美酒。”
在座的下唐人看着两人话中有话的暗斗，都暗自为那军中出身的百里云合捏了把汗，这尖刻的话要怎么应对？戚忠君自己都禁不住想着能不输场的答话办法，但实在想不出好的来。
百里云合却自然的问道：“燕国要给我们送酒来吗？那可真是太好啦。可惜，云合就爱青玉百花酿——高丞相知道这酒是怎么酿的吗？”
厉害！戚忠君笑眯了眼，又自己喝了杯酒。好小子！国家间哪有送什么礼？还不都是弱小国对强国的示好？他这是暗嘲呢，偏又把问题扯到做酒的方法上，还问得很真诚，让高沉只能顺着他的话走。这哪里是个武夫，分明就是个小狐狸！
高沉纵横政界多年，靠一张三寸不烂之舌说倒多少老滑头，如今在小小下唐跟一个少年较起劲来，自己都觉得好笑，他无奈道：“高沉实在不知道啊。”
“您不知道？”小狐狸语气还很惊讶似的，然后看向戚忠君，“其实我也不知道，素问做丞相要博学多识的，不知道戚相知道吗？”
还扯上自己了！这小家伙！戚忠君正看的开心，乍然轮到自己出场还挺乐意的，便自然的接话。他本就是个酒痴，少年时还跟着人家一起研究酒方，四处尝试比较水源，现在这青玉百花酿的做法，还是他改良过的，如今谈起来，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不仅将配方说的清楚，连酿造时需要注意什么，季节，温度，容器，连本来不忿的高沉都禁不住认真听了起来。
话毕，戚忠君也觉得自己说多了，看着全场眼神都直勾勾看着自己，不由谦虚道：“这青玉百花酿之所以难得也是因为百花须在春日取新鲜的才好，我下唐虽四季温暖，但欲酿此酒，还是得专门的培育，才能保证百花同时绽放，花蜜都在最好的程度。其实这酒方真没什么。”
他说的谦虚，其实在座的一群外行早听晕了，只觉得厉害。百里云合赞叹道：“不愧是宰相，懂得真多啊。”
高沉没想到这回少年的刀是在这儿等着呢，但他也是个坦荡的人，实实在在认了：“高沉确实不如戚相懂酒，听此一番讲解，觉得这百花酿更是难得了，也无怪百里将军喜欢。”
见高沉服了输，百里云合反而觉得没意思，无声的举杯敬了高沉，一口饮下，算终了这场口舌之战。其实他也只是为了解气，行为多少有些幼稚。但气虽解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他呆呆的看着训练有素的舞女窈窕的舞姿，思绪却在他处。
这种事，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了。可是那人的病必须要留在这下唐.
他思考时习惯性的咬左手的拇指指甲，高沉正观察他，觉得百里云合不说话时看上去竟是极为温顺的，这动作颇幼稚，他本就生的瘦小，只是先前气势汹汹时让人不自觉的就忽略了，现在他安静的出神，就像外面一层尖锐的刺收起来了，剩下的，就是个普通的孩子。
高沉想着，就禁不住问了：“不知百里将军今年多大了？”
哗！在座的人注意力一瞬间又集中过来了。连原本在两人你来我往的暗斗时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文帝都不由支起了耳朵。百里云合年龄！这可是被列为下唐帝都十大未解之谜的年度冠军！
百里云合出现五年余，除了他的姓名，人们对他一无所知。他家在何处？师从何妨？是哪国人？甚至年龄几许？统统没人知道。即使是与他并肩而战的战友夜惊尘，这个全下唐最熟悉他的人，也在某次醉后坦言自己也不清楚百里云合的年岁，从此被奉为未解之谜。但百里云合极少出现在宴会上，每次出现了，也要么场合不合适，要么被他巧妙的转开话题，是以，这么久了，不管人们怎么好奇怎么尝试这个谜题就是无人知晓！
现在高沉居然就那么直接问了，众人不由满心期待，同时也不由猜测——这狡猾的小子该不会又借题绕过去了吧？
谁知百里云合回神，居然真的细细思量起来，掰着手指算了算，笑道：“要算活的年头，云合今年已和高相差不多大了，可我曾历劫重生，要算这新生的年纪，应该是七岁吧。”
他上下说了两个年龄，都可笑的紧，简直让人觉得是在开玩笑。他看着虽也就是个少年，最多也不及弱冠，可高沉已是而立之人，就他这没长开的小身板儿——想逗谁呢？再说七岁，就更可笑了。姑且不论七岁的孩子才多小，就说五年前上战场的时候——感情您才是个婴儿呢？
高沉是真有些生气了，先前分明两人的舌战已告一段落，这莫名其妙又来一出有点太无理取闹了吧？
“呜，云合只是开个玩笑，高丞相不要生气。云合今年，当十六了吧。”百里云合立即解释，报出了个更实际的数字。
十六？那么，五年前，他还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高沉心惊，又想不出更可信的数字。那么，五年前，那个震惊了东陆的，至今无人能理解的金沙之战，就是一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做出来的？
想那年，夜惊尘不过初露头角，刚巧，也同此次一样，是燕国联合秦赵两国出兵，不同的是，出的是水兵。
下唐沿海，水上兵力倒还算不错，但数年来的平静无事多少有些懈怠。三国战船战旗飘扬之处，下唐毫无抵抗之力节节退败。当时的将军还是前大将军林贺，在几日连败后无颜面对百姓就在自己的战船上自杀了。主将一死，自然军心大乱，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定，包括高沉。
没有人知道，那场战役，高沉也是亲自经历的。五年前，燕君即位七年，正是举国欣欣向荣，国力不断提升之际，收降下唐的心思，也就是那时定下的。所以燕君秘密派了最信任的高沉随军——当然，为了保证他的安全，高沉始终在队伍最后方，并没真的接触到战争。
可是他可以第一时间的接到战报。
那一日，下唐水兵彻底溃败，三国将领商量后决定乘胜登岸，事情进展的如预料般顺利，捷报频传，高沉自己都不免有些兴奋，却突然接到了一个几乎像个笑话的消息：那次战役的主将、精通陆战的秦国将军被人暗杀身亡。剩下两个海战大将面对面前一片大陆，无所适从。
暗杀？怎么可能？这便是当时高沉的第一想法，也是他数年来每次寻思时的想法。
按照当时登陆的作战计划，主将是走在先遣登陆部队后、被卫队包围的，两翼也有专门的队伍，刺客到底是怎么能做到在严阵以待的万军中取其首级的——这可不是乱军中的战场！
而且，据说刺客只有一人。既然是一人，他是怎么混到队伍的中央，又是如何安然离去的？
没人知道！高沉五年来时常自己琢磨，越想越不可思议。后来，百里云合和夜惊尘合作，以极快的速度把海军赶出陆地，军备不够支持的三国联军几日后无功而返。百里云合和夜惊尘一战成名。他每每想到百里云合这个人，心里，都是暗暗佩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