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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画心

第五峰占地极为广大,山体宽阔厚重,曲折绵延,宛如龟蛇。

山上不见亭台楼阁,飞檐瓦殿,亦无曲水潺潺,飞花蝶引,只有满山幽深洞府,似虫豸复眼,冷观群山。

此刻山顶洞府之外,两名中年门人各立一侧,看剑袍样式,应是门中长老。洞府之内,五峰峰主田问破背靠洞壁,斜卧石床之上,双手合抱酒坛,正大口痛饮,床边还凌乱摆放着几个被喝光的坛子。

田问破喝完最后一口酒,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脸上忧伤、怀念、怨恨、挣扎之色交替出现,似有无尽幻影浮现在眼前。

再细细看去,只见田问破身上要穴正被无数细小光剑锁住,剑气冷冽冰寒,只是剑光透明,难以察觉。

观此光景,蜀山第五峰峰主田问破竟是被人软禁在此!

“咣当!”洞内传来声音。

洞外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望向身后洞中。却见田问破正步履蹒跚,摇晃走来。两人见状均是面色一怔,随后宝剑出鞘,紧握手中,显然是紧张于田问破的举动。

田问破见状无奈苦笑一声,摆手说道:“我此刻已是经脉被锁,浑身无力,你们还用得着如此戒备?”

洞外左方之人闻到田问破口中散发出的浓浓酒气,并不答话,皱眉反问道:“魔物,你不老老实实呆在洞内,随意走动,意欲何为?”

此人言语之中颇有敌意,田问破却像是没有听见,斜身指着身后空空酒坛,平淡说道:“没酒了。”

洞外右方之人听罢似是松了口气,说道:“田……,你有事直接唤我们名字便是,掌门师兄吩咐过,不让你离开此处,你还是不要胡乱走动的好。”

左方之人说道:“谢添师弟,你不用对这魔物如此客气,此僚以画皮之术假扮已故的田师兄,潜伏在我蜀山两百年,居心叵测,还不知道出卖了我蜀山多少秘密给魔族,简直人人得而诛之。要不是掌门谕令,要我们看护好他,为兄恨不得现在就将他斩于剑下!”

名叫谢添的男子说道:“王善师兄,我知你以前与田师兄关系莫逆,你现下心情我自能理解。但这魔……他,他数年之前曾救过我一命,我如今,如今……唉!”

谢添沉重一叹,王善听罢,语气稍缓,说道:“谢师弟,我知你此刻心中必有纠结,但你不要忘了,这魔物是最善蛊惑人心的狐族之人,焉知你当日遇险便不是此人所设之局?百年之内,此类事情,这狐妖还不知道做了多少件,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身份败露,会有人替他求情,但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念他伪善,难道我们还要放虎归山,让他继续作恶人间吗?”

谢添说道:“王善师兄,话是如此,但……”

“行了,不要说了,你们说的话,让我听着心烦,我在此坐着便是。”田问破突然打断两人对话,昔日低沉宽宏之声,此时竟带上了几丝颤抖。

田问破转身走向洞府深处,身影无比落寞。谢添、王善两人见状,收剑归身,复又站于洞外,只是各自心中念头翻滚,旁人不得而知。

静坐的田问破双眼渐渐出神,脸上浮现出深深的自嘲,记忆也随之开始飘忽。

两百年前,正魔大战,战况惨烈混乱,蚩尤岭上正魔尸体遍野,血流成河。时任狐族之主狐千化见魔族败势已显,当机立断,决定让部分狐族之人假扮已死亡的正道修士,混入正道宗内潜伏下来,以备日后从中策应。狐族拜奉九尾灵狐为图腾,得授“画皮”之术,但“画人画皮难画骨,画骨纵成难画心”,画皮自是不难,却也容易被识破。为顺利让狐族之人潜伏,狐千化以正道俘虏祭祀,召唤九尾灵狐直接施展了最高境界的“画心”奇术,狐千乘正是在当时“画”作了被俘虏的田问破。

画心,画心,识得本心,方成画心。

画心之术的神奇便在于,可将被“画”者的性格记忆转至“画”者身上,“画”者表里如一,自是不用再担心被轻易识破。

“画”做田问破的狐千乘回到蜀山,初时还有些小心谨慎,以闭关养伤为由不见他人。但狐千乘看着洞外明媚的天空,看着万峰多彩的生命,心中承载田问破记忆的那个角落,开始不停催促他去接触这方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狐千乘终于走出了洞府,久居魔地的他,见惯了魔族的尔虞我诈,凶狠嗜杀,却从来没想过世间还能有这样一块截然不同的乐土。

这是怎样的一方世界啊!

这里的山,骄傲挺拔;

这里的水,清澈甘甜;

这里的花,芬芳美艳;

这里的草,倔强青翠;

这里的人,真挚可爱!

他们简单,笑骂之中自有真性情。

他们蠢笨,越是危难,越是勇争在前。

他们团结,一人有难,必有八方前来驰援。

他们快乐,生离死别亦难阻他们对生命的热爱。

他们是一群真实的人,真正的人,真正有血肉灵魂的可敬之人!

狐千乘看着这一切,终于能够理解田问破死前流露出的那股深深的留恋和不舍,究竟意味着什么。狐千乘感觉双眼之中涌出一股温热,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狐千乘开始慢慢融入蜀山,去体会,去感受,去承担,去付出,两百年的时间,他渐渐淡忘了自己魔族的身份,真真正正做着一个蜀山第五峰峰主应该做的事情,仿佛他就是真正的田问破。

百年如梦,却只是镜花水月。

当他以为会这样满足的渡过这一辈子的时候,一记传讯让他梦碎人醒。

狐族之主让狐千乘想尽一切办法,削弱蜀山实力。

承担魔族使命的狐千乘,终究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他的心里陷入深深的挣扎。一边是手足情深,无法割舍的亲族;一边是朝夕相处,不忍背叛的同门,狐千乘心神恍如刀割,有两道身影在不断交战,两天两夜苦苦纠结,终是魔族的本能占了上风,狐千乘把高大上正寻找真凤火元之事传给了魔族。

高大上需要真凤火元,门内只有寥寥数人知晓,高大上中土之行受阻,便生了怀疑,回山之后就禀告了掌门风若谷,并编造了众人可联合疗伤之事。

狐千乘知晓疗伤之时众人不得分神,自己若从中作梗,众人必会伤上加伤,于是狐千乘又将此讯息传回魔族,以求里应外合,将蜀山众峰主一网打尽。

诡鸦飞天,狐千乘的奸细身份便已暴露,蜀山之人索性将计就计,暗中疗伤完毕并重布山门大阵,只待魔族入瓮。

而此时的狐千乘,心中也是在不断自问,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

若魔族杀来,这万座生机盎然的山峰是否会化作荒丘?

若魔族杀来,这无数朝夕相处的同门是否会尽数灭绝?

若魔族杀来,他这不知自身到底应该是谁的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是魔族狐千乘,也是蜀山田问破。但诡鸦离手的刹那,就注定了田问破这个名字只能随风逝去,甚至连回忆都将不能存在。

一声长叹,暗藏无尽悔恨,狐千乘索性自锁洞中。而当风若谷带领众位同门来到第四峰的时候,狐千乘没有任何反抗,便接受了禁锢。

狐千乘甚至笑了,真心的笑了,虽然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改变不了自己魔族的身份跟犯下的错误,但想着这一方世界能够保全,他还是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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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田问破的狐千乘自回忆中醒转,呆立片刻后,突然背过身去,面向洞壁,手臂轻轻摆动,好似在写着什么。

狐千乘写完之后,右手往下摸索,不知按到藏在何处的机关,光滑洞壁之上竟是弹出一道暗盒,狐千乘打开盒盖,只见盒中放着一把黯淡无光的匕首。

匕首看似普通,但能藏在暗格之内,显然是此地主人生前的心爱之物。狐千乘婆娑着这把匕首,脸上露出追忆的神情,脑海中那个明媚靓丽的女子,依旧那么清晰可人。

狐千乘轻叹一声,转头又看了一眼洞外世界,然后带着一抹留恋和解脱,将匕首狠狠的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无力身躯仰天倒下,却是面带微笑,深红的鲜血喷洒在洞壁之上,显出一首诀别之诗:

半生为魔半生正,至死犹存侠骨心。

来日宁为蜀山尘,不做天地一魔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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