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后的十七年,恒川宛若新城凤凰台上那只静静耸立的凤凰雕塑,深处繁华世界却只能做一个看客,他的存亡与现实中的人们干系寥寥。凤翥寺香客云集,总有好事者与他有些许或深或浅的交集,但要论起交情来,能担起这个份量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在凤城文化界鼎鼎大名的“关慕张”之一画家张金诚,一个是八零后翘楚龙斯羽,还有一个就是捐建凤翥寺的富商刘铭生了。这三个人都在某个时刻听过恒川讲述的聆寒望夏的故事。无疑,这个故事让四个不同时代的男人感概万千。
“凤城县志记载历史上曾有‘凤城八景’之说,其一是凤翥塔,名曰‘翥塔凌云’。还有一处是城西二十里处的丹朱寨中的一处坟冢,名曰‘丹朱古墓’。丹朱,尧帝十子之嫡长子,因诞生之时遍体朱红,遂取名丹朱。丹朱性情暴虐,天帝恐丹朱得天下致百姓涂炭,遣一仙女下凡,化倾城之貌,显身丹朱梦境,诓曰‘去天下而得梦姬’,丹朱乃让地位于舜,后遍寻梦姬不得,积郁而终。梦姬感丹朱之诚,自剜其心葬于丹朱墓前。自此以后丹朱墓前便多了两株奇异的花草。那花名曰聆寒,生于暮春,绽放于盛夏。那草名曰望夏,发于晚秋,繁茂于严冬。聆寒有花无叶,望夏有叶无花。聆寒无望夏不能独存,望夏无聆寒不可自生。聆寒望夏相互依赖却不能相逢。最奇特的是,聆寒望夏皆为人间至毒,不慎误食其一初精神错乱尔后七窍流血而亡,若是花草同服却有美容养颜延年益寿之功效,乃是大补良方。”
刘铭生端坐在宾馆的沙发里,守着一壶茶,听恒川娓娓道来一个同为凤城人却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期间抽了十几支烟。几天后恒川就收到了刘铭生从美国寄出的一百万元汇款。从这一刻起,刘铭生的故事开始在凤城形成一个新的传奇。
刘铭生出生在凤城老城墙外三里处的柳刘庄,从村名可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居民以柳姓和刘姓居多,刘铭生猜想自己应该是这个村里某个刘姓家族的后裔,然而这只能是猜想,除了母亲给了他一个刘姓的姓氏之外,这个猜想再无其它根据。可以确认的是他的母亲,解放前这个老太带着刘铭生的两个姐姐从山东逃荒到了凤城,在柳刘庄住下,后来刘铭生的两个姐姐都嫁到同村,村里其它村民对老太的态度逐渐从排斥过渡到接受,纵使过程中有那么点小意外,却也没起太大的波澜。这一切的平静随着刘铭生的出生而一去不返,生刘铭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六岁,四十六岁的女人生孩子,这件事在农村,是一个奇闻,更是一个笑话。比这件事更匪夷所思的是,刘铭生母亲的山东丈夫在十几年前就死了,而逃到凤城后他又没有再嫁,这就给大家摆出了一道世纪难题——孩子的父亲是谁?似乎全村的女人都或多或少地观察过刘铭生的相貌或者体态,她们似乎想从这里面找到自己家里那个死鬼老公出轨的蛛丝马迹。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沉默的当事人一言不发,所有的猜想都得不到证实。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铭生的成长始终伴随着村民的嘲讽,野种成了他的名字,以致于多年后村里人见到富豪刘铭生的名字时,很难把它跟那个似乎永远脏兮兮的孩子联想起来。
其实村民的嘲讽并没有给刘铭生带来多少伤害,这多少让人感到意外。你可以不迷信,但你不可不相信命运。这个世界上苦难的人太多太多,上帝和佛祖都很忙,没空听你的任何抱怨。没有朋友的日子刘铭生常常跑到村头的小树林里去玩耍,他最喜欢躺在树杈上眯着眼睛注视着透过树隙的阳光。在这里无人打扰他的清幽,花草鸟虫是他的朋友。他坚信在某一时刻,会有一个人像这些花草鸟虫般不嫌弃他的存在,陪伴他的成长,然后共赴他们的未来。这一时刻终究会到来,犹如纵使树叶浓密,阳光总是能透过它们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落在地上跳跃着炫目的金黄。
可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刘铭生却分不清楚自己的心情是幸福还是心酸。美好事物的出现总是带着一点磨难,也许只有磨难才让我们了解彼此的心灵。
有那么一段时期村子里的人像着了魔,互相怀疑着疯狂地追问彼此的过去,某一段不光彩的过去一旦被人提及就要吃点苦头。黑五类相继登场,在村头的麦场里受人质问,红卫兵和无聊的村民在厌倦了这些游戏之后突然想起刘铭生的母亲。她毕竟有过不清白的过去,刘铭生就是证据,想到这些他们兴奋地冲到农田里,粗暴地直接把正在劳作的刘铭生母亲拉到麦场,给她脖子里挂上两只用麻绳捆绑的千层底,就开始了义正言辞的批斗。年近花甲的老人被剃了阴阳头无助地站在那里。他们逼迫她交代孩子的来历,孩子当然是她生的,对于这个事实她并不否认,然而她拒绝交代孩子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任何细节。面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红卫兵和村民极其失望,残存的恻隐之心让他们不忍再为难她,只好由她站在太阳底下,一站就是一个多月。
这件事情过后老太太意外地坦然了许多,多年的旧事在人们心照不宣地保持缄默的日子里她过得心惊胆战,好比守着一个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如今炸弹爆炸了,虽然被炸得体无完肤也好过夹着尾巴做人。
这件事情却给刘铭生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一是在那种情况之下母亲仍未说出关于父亲的丝毫特征,看来这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还有一个影响就是学校里的同学从疏远他升级为捉弄他,他们把他的书包丢进厕所,拆掉他的板凳,或者干脆给他一个耳光。他们乐此不疲,这个游戏持续了很多年,到后来形成了一个循环,以至于刘铭生在上学之前要先考虑一下日期,如果是星期四的话他的书包无疑要遭受被丢进厕所的厄运了。书包先是被丢进男厕所,这好办一些,只需把它捡回来清除去上面的残污继续使用直至下一次在相同的地方捡起。后来不知是谁出主意把他的书包扔进女厕所,这让他为难,若是不顾一切地冲进去捡就会被贴上小流氓的标签而招来一顿恶打,若是待到放学后再去不仅一天的功课没有文具用,而且里面的课本可能会被不带厕纸的女生撕去几页解决了临时的便利。柳云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刘铭生的视野,她很气愤,觉得学校的男生所作所为太过恶毒,于是义愤填膺地替他完成捡回书包的任务。理所当然,她也成为刘铭生唯一的伙伴。
有柳云芳的刘铭生是快乐的,他的人生终于走过漫长的冬天。他带着她穿梭于午后的小巷,冲进阳光灿烂的树林,给她讲述花草鸟虫的心事,让她欣赏自制风笛的乐音。就这样快乐的生活直至十八岁,柳云芳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随着年龄的增长,刘铭生的一个梦想逐渐清晰,这个梦想就是娶柳云芳为自己的妻子。但是这个梦想想要实现似乎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作为柳刘庄著名的野孩子,他的选择有两个,要么私奔,要么证明自己。刘铭生选择了后者,1976年,刘铭生应召入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命运再次给刘铭生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他万万没有想到,一旦进入了一个角色,你就必须遵守这个角色的游戏规则。1979年爆发的战争让刘铭生镀金三年就退伍成婚的想法彻底落空,他再次回到柳刘庄已经是六年之后。光荣的退伍军人先去拜祭了母亲的坟茔,回家的路上他遇见了那个令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此时的柳云芳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结婚,嫁给了城里一个捧着铁饭碗的工人。看见刘铭生的时候她已经怀孕4个月,正提着一个玻璃瓶子去副食店打醋,他的工人丈夫趁周末的时候带她回娘家,老娘和嫂子正在家里包饺子招待姑爷,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其乐融融,与此对应的是刘铭生的痛不欲生。刘铭生想要挽回点什么,柳云芳微笑着拒绝他:我们应该在某一时刻做这个时刻应该做的事情,我曾经有过和你相伴一生的想法,但是如今我只想照顾好我的丈夫,把我的孩子生下来给他一个美满的家庭。现实已经发生改变,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对于刘铭生来讲,他最爱的两个人,母亲和情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的世界,凤城再也没有让他留恋的地方,他选择再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