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是血染的溪,溯流而上,是一处山川,自上而下有一处山谷。谷中厮杀之声不绝于耳,刀剑干戈交错碰撞,战马在嘶鸣,将士在呐喊,半晌,终于归于平静。
大波人马围成了一个圈,不下百人,而圈的中间,只剩寥寥熟人,然而阵形依然没有散去,数十人紧紧地拱卫着中间的为首之人。
此人正值壮年,长着国字脸,浓眉之下是一双怒目,满面虬髯,身上的盔甲虽然有几处残破,右肩淌血,已然中箭,却仍然挺直腰杆,手中拿着一把长枪,仰天长啸一声道:“没想到季无泪如此瞧得起我,竟派出了坤衫城城主胡司棋的千人护卫队前来。”
外围那伙兵马的为首之人是一名中年男子,浑身散发着杀气,漠然的看着中间那名将军,朗声道:“季先生算无遗策,今日,李将军定然会丧命于此了。”
那被称作李将军的领头扫了一眼自己周围,满地的尸体,有自己的士兵,也有坤衫城的士兵,又看了看自己身边拱卫着自己的几名亲兵,虽然鏖战将近一日一夜,浑身浴血,却依然形成护卫之势,没有一丝松懈。
“坤衫城这次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只是为了我李某的项上人头?”李将军的言语中,透露着一股快意。
将近一日一夜的战斗,作为墨国边境心腹大患的坤衫城半数精锐被自己绞杀在这座无名山谷里,而自己,除了些精锐亲卫,其余兵士大多是些杂兵,如此算了,自己显然是赚大了,当然,如果自己能活着离开那自己才能称作最大的赢家。
“不错,季先生对这番损失早已计算到了,但是他的命令是,哪怕全军覆没,也要李将军的项上人头。”
“我李某何德何能,竟值得季无泪如此看重,不惜痛下血本,哈哈哈哈。”李将军仰天长笑,捋了捋胡子。
“你应该很清楚,论墨国边境十位守将,唯有你是最强大的,无论是领兵,布防还是用人,剩下那九名守将连提靴都不配。今日你葬身于此,哪怕我坤衫城只剩半数精锐,这墨国边城依然唾手可得。所以,很值得。”
那名中年男子说道“很值得”三个字时语速却故意放缓了。“李将军,我谢某人敬你是条汉子,你自裁于此罢,我以将军之格担保,留你全尸,不去头颅。”
“哈哈哈哈哈,想要我李某的项上人头,那你自己来取啊,只有战死的李岳青。儿郎们,可敢随我李某杀伐至死!”李岳青挥动着手中的长枪。
“愿随将军左右!”虽然只剩寥寥数十人,杀喊声却直震天际,令人胆颤。就连远处那名谢姓将军都不禁被这陷阵之至所动容。
迟疑只是片刻的,今日之局无法可解,李岳青一定会死在这里。
“放箭!”谢将军没有任何动摇,结局已经注定,过程只是装饰。
李岳青挥舞手中长枪,竟把身前袭来的弓箭尽数击飞,身边的亲卫亦是不遑多让,数十人围成的阵边,箭雨不断落下,却始终难以突破。
“李将军不愧是墨国最强守将,武艺之高,统兵之强,我谢某自叹不如。”谢将军虽然感叹,却并没有感到不安,困兽之斗罢了,他决定不冒风险,以数量压制,把李岳青耗死。
“那么,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吗,比如天上忽然落下一支奇兵,支撑你李岳青的,难道是这种天真的想法吗。”谢将军一边看着在中间不断挥舞长枪的李岳青,一边叹息道。
……
指引人前行的是什么,也许是一道光,也许是一阵风,也许仅仅是一种感觉。夜溯墨并不知道去青国的捷径,但是他知道,只要一直向西走,就一定能够到达青国,于是他没有绕路没有停留,一路翻越了数座山峰。
夜溯墨来到了一处山腰,眼前是一片山谷,他迟疑了。神识中很清晰的传达着,山谷里正进行着一场厮杀。他的目的只是前往雪山,这途中并不想招惹这么多的是非,但是他决定过去看看,因为他们拦住了自己的路。
“墨国……”映入夜溯墨眼帘的,是数十名浑身浴血的军士,他们正拱卫着中间的那名中年男子,那名男子一样浑身浴血,但显然,挥舞着手中长枪,气势丝毫不弱于身边几位军士。
夜溯墨在泠羽城度过了十年,自然很轻易就认出了那些人的着装和臂章,那是墨国的军队。
“救?还是不救?”夜溯墨迟疑了,“我并不想,招惹是非。”
夜溯墨转身欲走,却听到那名被围困的将军仰天长笑道:“只有战死的李岳青!”喊杀声依然在继续,只是这山谷中的风忽然变得喧嚣了,吹动着夜溯墨的衣袍轻轻作响,他背对着战场沉默站立,仿佛被定住了。
似乎过了很久,实际上,却只过了一个瞬间,他动了。一道剑意裹挟着无坚不摧的玄气直刺而去,首当其冲的便是外围的那些士兵。
啊——
一声声惨叫不绝于耳,夜溯墨虽只有问道之境,然而所学得的剑法玄术却有很多很多,而且威力极大,加之他的突然闯入完全是偷袭,以有心算无心,加上这霸道的剑法,无往不利。
那名谢将军很快发觉了人群里的异样,一名骑兵飞快的来到他身边。
“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混乱?”
“报告,突然出现了一名神秘男子,剑势如虹,已然贯穿我方八锁之阵突入阵中。我方死伤多人。”那名骑兵带着一丝慌乱。
“什么?难道真的是天降奇兵?李岳青……”谢将军凝重的看向阵中,虽然只多了一人,但是能以一人之力突入阵中,绝非凡人。
“你是何人?”正浑身浴血挥舞着长枪的李岳青看到一名少年竟然一人一剑破开了包围阵直奔自己而来,不由一愣。
“在下夜溯墨,修玄人士,偶然路过此地,见到墨国士兵被别国军队围困,特来解围。”夜溯墨说着挥动着手中的佩剑,挡下了两支弓箭。
“夜溯墨……夜……你是夜家的人?”李岳青看着夜溯墨沉声道。
“不错,我并非司玄院中人,也并非修选门派之人,而是夜家子弟!”
“好好好,夜家当真是能人辈出啊,我李某今日被困于此,能得小友相助,实乃吾之福分。”
李岳青怅然的看向仍然漫天飞来的箭雨道:“只是小友啊,李某今日是出不去了,你且破开阵法速速离去罢!”
“不,一定有办法的!”夜溯墨急忙道。
他想要拯救,而且要拯救所有的人,本欲离去的他,被李岳青的胆魄所震撼,被亲卫队的舍生忘死所感动,他有力量可以拯救他们,所以他出手了。
几名早已疲惫不堪的亲卫队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离李岳青最近的那名亲卫喊道:“将军,今日我们几人断然没有突围可能,如今有这位侠士相助,你且速速离去!”
“这如何使得?你们都是我的亲卫,是我带出来的,怎么能贪生抛下你们呢!”李岳青勃然大怒。
“将军,我们敬重你,这么些年跟着你,无怨无悔,能为将军殉职,是我们的荣耀,只盼将军回到墨国,他日能杀上坤衫城为我等报仇,便死而无憾了!”为首的亲卫脸色更加决绝。夜溯墨环顾一圈,周围几名亲卫都是一脸坚决。
“我……”李岳青来不及再说什么,那几名亲卫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裹挟着夜溯墨和李岳青向一个方向突去。
为首的亲卫首先中箭,可是他并没有倒下,仍然催动着胯下的马匹飞奔向前,马匹仿佛通人性,知道主人即将身死,自己也将尽忠,流下了泪水,却没有退缩。
“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少侠,李将军就拜托你了!”周围几名亲卫早已被数不清的弓箭洞穿,不知何时,马匹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他们却依然个个傲然而立,没有一个人倒下。
“你们!”李岳青热泪纵横,一边回望着那些亲卫一边向外冲去。夜溯墨全力一击破开了阵法,没有迟疑便和李岳青策马疾驰。
他面色凝重,回头看了一眼,那一个个万箭穿心依然傲立不动的战士,在夕阳的照耀下,宛若一尊尊雕像。
来不及感叹,身后听到了一声怒吼,那是谢将军的怒吼。
“追!不惜一切代价!”谢将军已然歇斯底里。
“季先生说过,李岳青必定会死在这,那就一定会死在这。”谢将军紧握着手中的缰绳,青筋暴起,如果李岳青成功逃脱,这个后果,他难以承担,可能比死更可怕,。
且不说为了灭杀李岳青,季无泪调拨了坤衫城的精锐部队。李岳青的战力实在骇人,为了把他引到这个必杀之局的布阵山谷,坤衫城在李岳青所在的守城里很多隐藏了多年的暗线都已经暴露。
这些都是坤衫城经营了多年才发展起来的,最最关键的一点是,这一次坤衫城主胡司棋的千人护卫队,损伤了三成,如果李岳青没有死在这,他不知道回去之后会面临怎样的风暴,就算他是坤衫城第三勇将,一样会生不如死。
冷汗早已湿透全身,谢将军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急忙策马而去,催促着部下搜索二人的行踪。
“李岳青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跑太远的!给我仔细搜!”
……
“李将军……”夜溯墨端着一碗水,递给了正坐在树边休息的李岳青面前。
咕咚咕咚下肚,李岳青抹了抹嘴说道:“小友真是足智多谋,就算是这些坤衫城中人搜遍那条山道,也断然不会想到我们没有往墨国走,而是向着青国的方向逃去了。”
夜溯墨牵强的笑了笑,想起刚才死去的那些亲卫,心情沉重。
“这也只是急智罢了,不算什么大能耐。”
李岳青低头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拍了拍夜溯墨的肩膀道:“你在为刚才那些死去的兄弟难过?”
夜溯墨点了点头,带着一点疑惑道:“难道你,就不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他们每一个都跟了我五年以上,都是能托付性命的兄弟,怎么可能不难过?”
李岳青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随即抬起头,看着天上渐渐升起的月亮,笑了笑。
“可是作为一个军人,被兄弟这般托付了性命,作为对他们的尊重,就是活下去,就是为他们报仇。你可知,行军,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夜溯墨摇头,沉默不语。对于他而言,他一直只顾着自己,刚才的一瞬间,他本来准备转身离开,可是被李岳青一往无前的豪迈风姿所感染,于是决定解救他们。
那些亲卫为什么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拯救李岳青,夜溯墨看过很多的书籍,可是对这种情感,他还尚未理解。
如果,是夜溯璃,他会为她牺牲,可是别人……
夜溯墨摇了摇头,没有细想,而是耐心的等着李岳青的答案。
“取舍和牺牲。这两点都需要大智慧和胆魄。”
李岳青看着眼前流淌的溪水,眼中有粼粼波光在闪烁。
“我带着虎跃城中的杂兵,加上数百亲卫一路追踪这伙人,我明知道是个陷阱,可是我还是钻了。因为这个陷阱里的诱惑太多,多到我觉得错过这个机会,我这辈子都未必能再遇见。”
“坤衫城这伙人,把在虎跃城中潜藏多年的暗线暴露了,又派出了他们的精锐来截杀我,我以地势来消耗他们,至少耗去他们三成的战力,而那些一直如同蛆虫般附着在城里的暗线,也被我清理了五成。这一回,他们可是吃大亏了。”
夜溯墨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这般思索,和他熟读的典藏一样,在面对陷阱的时候,永远有机会在左右,富贵险中求,只有拥有舍弃一切觉悟的人,他才能拥有一切。
“可是,对于他们这般的牺牲,我却,不甚理解。”
夜溯墨沉吟了片刻,终于说出了疑问。
李岳青也沉默了很久,喝了口水才说道:“因为我是将军,他们是护卫,护卫的职责,就是保护将军。我死在那了,虎跃城会派别的将军去防守,可是能否敲打到坤衫城,却是个未知数。只有我能活着回去,才能让这次损失惨重的坤衫城元气大伤。”
“兵为将死,臣为君亡。这就是我们的道。没有理由,因为这就是我们的道。”
“道……”夜溯墨抬起头,看着已经升上半空的明月。“我的道……又是什么呢。”
李岳青倚靠在树上,微微眯起了眼,春已深,夜晚也没有这么寒冷了,加之在这生火无疑是暴露自己,李岳青就这般穿着厚重的盔甲靠坐着树休息。一日一夜的激战,加上面临生死之关,他早已疲累脱力。
夜溯墨也没有打扰他的意思,只是静静的看着明月。月光悄悄的洒在他身上,仿佛也在注视他。
先贤多少文人墨客都爱借月怀古,亦或是对月抒怀,可见明月,确实有着一种神秘的魔力,甚至可以和人产生一种共鸣和交流。
突然,夜溯墨的嘴角微微扬起,月光,忽然也亮了几分。他站起身,走到溪边,看着水中的自己。
树影摇曳,他抬起头看向那漆黑的林中,喃喃道:“我的道,为求心安。溯璃若有难,我会为她牺牲。而过客若有难,我如果心难安,为他而死,又有何妨?但求心安。若有扰我心者,杀之又何妨?若有三千又何妨,我皆杀之!”
就算失去了很多记忆,可是夜溯墨毕竟是夜溯墨,就连这悟出的道,都一般无二。
只是这月光下,这双直视着天地的眼眸,变得越发坚定,带着淡淡的睥睨和不容拂逆的傲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