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船客三月末登得客船,到了六月初方才双足触地。
眼见陆岸在前,众人言笑纷纷,当下相互作别。一片喜气洋洋道别声中,只有那船家苦着个脸,想是方到苏州还没消停个几日,便又要启程汉江,有些吃不消。不过如此大利诱惑在面前,若再给他一次选择,想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上那汉江驶上一趟。
江南不愧水乡盛名,此处往来画舫不绝,风景别致,秀丽淡雅,也无怪古今才子佳人争先恐后跻身此处了。
只是那宁铁二人一路京都流亡而来,自是无心驻足观景,方才着陆,便在东奔西走,四处打听发往柳青镇的船只。
二人一路东奔西跑,寻了好些船家,要么是要跑往他处,要么便是嫌银两太少,就是不愿跑那一趟柳青镇,两人咬牙之下,硬是拉下脸面恳求。
落魄之人,脸面值得几钱?船家直是铁了心,便是两人再三哀求,也是无用。这主仆二人一路仓促南下,此刻手头银两只余几钱,端的是一白二穷,真是分钱难倒英雄汉。
二人几乎寻遍码头,却依旧无可奈何。摇头叹息一阵后,只得继续奔走。
茫然间又找了十来家,天可怜见,这回终于寻得一艘途经柳青镇货运船。便是顺风船,这船老大也是勉勉强强才收下两人所余银两,方才放了二人上去。
货船行出,宁恒眼望江南一片宁静景色,却忆起这一路奔波逃亡之苦,想到亲人近在咫尺,心头不禁加快了跳跃,嘴角竟不住弯笑了起来。
“马上要见着舅老爷,少爷可开心了吧?”见宁恒呆立傻笑不休,铁五笑吟吟的凑头问道。
宁恒点了点头,舒然笑道:“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老人家还识不识得我呢……”宁母杨氏乃江南才女,早些年杨女北上嫁往宁门,杨宁二家交往频繁,宁恒自也常常见着母弟。自母亲病逝以后,两家交集却日益减少,直至最后,竟似没了瓜葛,想来也有七八年没与舅舅照过面了。
铁五哈的一笑,摇头道:“这怎么会?舅老爷可不是这种人,想当年,他可三天两头来一回宁府,却是最疼少爷你了。”
宁恒不置可否,只是撑起了懒腰,眯眼笑道:“嗯……总算快到啦……”
那柳青镇位于江南一隅,与苏州相距不远,驶来只需半日时光。二人上午巳时出发,此时下午申时已然到达。
宁恒在船上小睡了一会,此时被铁五摇醒,他茫然睁眼来看,见得晚阳斜照,两岸绿柳低垂,不禁问道:“到了么?”
铁五满面欣然,应声道:“少爷,柳青镇到了!”
山重水复奔碌尽,原来家比梦中青。柳青镇,终于到来!
宁恒上得岸来,很是欢喜,好像找到归宿一般,一路尽是痴笑。正忘我间,忽的肩上一紧,长袖被人抓住了。他微感诧异,不禁转头去看,却见铁五拉着自己衣袖,眉头紧蹙,不言不语。
见得铁五神态有异,宁恒不禁奇怪,当下垂询道:“铁护卫,怎的了?”
铁五缓缓环顾一番周遭,跟着沉声道:“属下今日,眼皮总跳个不停,总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公子还是留心些好啊!”
铁五向来细心谨慎,宁恒自也发觉方才失态,当即收敛了神色,点了点头,低声道:“嗯,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见公子应答,铁五即刻又环顾一圈周遭,谨慎道:“属下早有腹策。”说着抬手指向身旁一条小巷,沉声道:”如若遭遇不测,公子不必管我,先行到此深巷,等着与我会合。”
宁恒讶异不已,当即惊道:“那你呢?”
铁五禀然道:“若是属下一人,全身而退自然不在话下,若要带着公子跑路,可就为难我老五了。再说,活一个好过死一双,公子须遇事当断则断,千万不可感情用事,明白了么?”
这铁五绕了许久圈子,话中意思,竟是如若遇事,让自个儿先逃。听铁五这般言语,宁恒心下一暖,想到这铁五真当自己家人一般,不住低声道:“铁护卫,谢谢你。”
铁五方才一脸铁青,闻得此言,竟是一阵面红耳赤,简直乱了阵脚,他定了定神,神色禀然道:“公子不必言谢,铁老五早已将自身性命交付宁家”。
宁恒不再言语,只是拍了拍他肩头,跟着两人继续前行,斜阳映下,看着铁五身侧轮廓,直感沧桑不已,宁恒不住问道:“铁护卫随家父有多少时日了?”
铁五眼望地面,低声道:“到了年底,便十五载了。”说着又顿了顿,忽而抬首望空,振声道:“老爷有恩于我,下属便是拼死,也会保着少爷。”
两人当即不再言语,只是加快脚步。靠着多年以前那点浅浅的记忆,一路问道寻去。左弯右拐间,终于来到一处府邸,二人抬眼看去,只得门匾上书:“杨府”。
记忆里熟悉的府邸赫然出现眼前,铁五心下高兴,不住露出久违的笑容,朗声道:“便该是这儿了!”跟着他一马当先,率先一个大跨步向前,手搭门环,拍喊道:“有人么?有人么?”
两人轮番连叫,数声过去,就是没人应答,二人心下奇怪,面上疑惑不已。
好像有些不对劲呢……
正准备再敲,忽的吱嘎一声,门忽然开了条大缝。跟着里头探出一张丑脸,那脸满是刀疤,咧嘴一笑,跟着粗声道:“宁家小少爷,你可让老夏好等呐!”
啊……
宁铁二人脑袋同时嗡的一下空白了……
面前此人,不就是当朝太师爱将……
京都禁军统领……
号食人魔,夏兴衍么!
怎会在这?
那铁五率先反应了过来,当下刷的一声右手长剑抽出,左手将宁恒奋力往身后推去,跟着挡身门前,口中大吼道:“少爷快走!莫拖了铁老五后腿!”
夏兴衍咦的一声,跟着丑脸一皱,粗声道:“跑了几月,还想跑?两个都给老子留下!”说话将,双手使劲,已将大门推了开来。他别过了头,朝府内大嚷道:“都滚出来,该收麦子了!”
话音方落,屋内阵阵军靴踏步声响起,跟着府内涌出一群大汉,大汉们身着亮甲,手持大刀,装备精良,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兵士,匆匆步伐声响中,来人很快便将铁五团团围了起来。
敌我照面,双方不住怒吼,铁五面色铁青,他手持轮月大刀横于胸前,当下一个踏步,抢先发招。双方杀声暴吼,兵刃碰撞之下,坪砰声响不断,来回舞动中,铁五竟和十来大汉斗的不相上下。
宁恒又惊又恐,眼望府内士兵直如泉涌,铁五杀的险象环生,而己身却只能袖手旁观,宁恒脑子乱成了一团,不知该作何抉择,踌躇进退间,忽听铁五暴吼一声,跟着怒骂道:“白痴书生!你再不走铁五就得被活活拖垮!葬身此处了!懂么你!走啊!”
啊……
“你再不走铁五就得被活活拖垮,葬身此处了……”
一句话将宁恒拉回了神,他满目萧然,心下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告诉自己,宁少爷,这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现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跑吧……跑吧……那声音越来越响,直至最后充满了整片血液。
他放弃了内心挣扎,当即银牙一咬牙,扭头便朝来路奔去。他奔两步,回头看一眼,又奔几步,回首望一下……
眼见夕阳之下,血光四溅,那夏兴衍已下场猛攻,铁五节节败退,毫无反击余地。杨府之内,泉涌一般的兵马正往这边追来……
兵马已追来了,再也耽搁不得了,宁恒当下心头一铁,跟着头也不回,拔足狂奔而去……
午夜时分,柳青镇。
宁恒在这条黑暗无光的胡同里,已等了三个时辰有余。
有心无力的感觉,帮倒忙的感觉,成为累赘的感觉,甚至是鄙夷贪生怕死的感觉……纷纷袭上心头。
他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胡乱祈祷。
好像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忽的一道黑影窜进巷来,那黑影弯刀撑地,踉踉跄跄的往他跟前走去,直至走到他身旁,这才停步。
忽然,那黑影又是一个踉跄,跟着直直跌倒在地,再也一动不动,已然昏迷过去。
“铁五!铁五!”宁恒抱住铁五,激动不已,不住喜极而泣……“你…你还活着!”
眼见铁五昏迷不醒,呼吸薄弱,宁恒当下给他解开衣裳,便要替他包扎。
道道伤痕映入眼帘,刀痕,剑口,箭伤,直是惨不忍睹。宁恒慌手慌脚,不住急得泪水滚然而下,当下只得勉勉强强的包扎止血。
伤势如此严重,现下只是暂时止血,宁恒心下了然,铁五如此重伤必须尽快就医,要么时日一久,必然发炎化脓。
想到此处,宁恒当即抱起铁五往外走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赶快找个大夫,铁五不能死……
失魂落魄间,已然行到巷口,外头吵吵嚷嚷,放眼看去,只见道上满是官兵,正四处搜查……
怎么办?怎么办!
难道无路可走了么?宁恒啊宁恒,你不是一向自负聪慧无双么?不过救个人,怎的那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
不对不对,冷静冷静……
宁恒强迫自己定下了神,他努力冷静了一会,便细细思量起来。
——医馆是不能去了,在这儿投医无异于自投罗网。得先离开这儿,乘船离开这,先避过这群豺狼虎豹再说……
打定主意,当下将铁五背在背上,隐身巷外垂柳中,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的挪移。
挪移数步,见没异状,当下便大起胆子跨步而行,如此依然没人注意,于是紧闭双目,拔腿狂奔起来……
奔至岸边,已是入夜三更,此镇贸易不昌,夜间没有货运,只在河面零零落落的散着几只小船。
宁恒四处观望,只想求遇到个好心船家能顺道一载,望了好一阵,硬是没见着船家,惶急间,耳听后头军靴踏步声响传来。
宁恒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许多,当下随便跳上一艘船只,把铁五放落船上,跟着解缆划桨,顺水而去……
夜河水滚滚,前行了好一阵,这才安下心来。此时刚刚逃过一劫,惊魂未定,脑中混沌一片,那铁五依然重伤不醒……举目无亲,该往哪儿去?
正想间,忽听铁五咳嗽不断,好似醒了过来。宁恒登时眼睛一亮,心下大喜,想来铁五定是渴的不行,这才咳嗽连连。
想到此处,当下在船上胡乱翻寻,只想寻个壶水出来,翻着翻,莫名翻来一个包袱。打开包袱,里头竟落出一堆绷带医物出来,宁恒咦的一声,心下讶异,再继续翻,竟翻到一些干粮食物,跟着翻到底层,终于翻出了一个水壶。
宁恒慌慌乱乱,忙将水盖子拧开,喂了铁五几口,水入口中,铁五却猛咳的更加厉害,像被呛着一般,宁恒举手无措,慌乱间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过了一会,铁五那咳声渐渐的平息了下来。
眼望一地绷带食物,宁恒心下暗想,这家人也忒不注重了,这般疏忽……想来定是此处官府有道,船家方才大手大脚,没了防备。
“绷带,食物,水……”他清点一遍船上事物,眼看所需物品一应俱全,宁恒不禁觉得,这些……倒像是为自己而备……忽的脑中一闪,想到此船乃是不问自取,物品乃是不问自用,不禁大感心虚。
呸呸……宁恒啊宁恒,不问自取便为偷……还说什么官府有道,谈什么一应俱全……好意思么你?
这位儒家子弟内心忐忑不安,胡思乱想间不住的求孔夫子原谅,表明实在身不由己,方才行此下策,只是暂且借用云云。
只是他不曾想过,若那圣贤孔夫子遇得这等变数,是否也会借船一用……
经一夜休养,铁五虽然止住了血,可依旧奄奄一息,昏迷不醒。虽说船上有得药物,但过于简陋,只能勉强制止伤势,若耽搁下去,恐还有性命之忧。
再说那宁恒划了一夜的桨,此刻已是神疲体乏,脑袋浑然,眼看天光亮起,当下盘算一阵,便决定弃船上岸,略做休整。
东拐西歪间,宁恒已背着铁五上了岸,问了路人,才知此处已是江南边陲小镇,名唤陶家庄。
此时天色方亮,街上行人稀稀落落,许多店铺方才开门,宁恒沿着大路走去,眼见路边一家铺子四门大开,亮丽堂皇,当是本地富甲。眯眼瞧去,只见门头正中,古隶写着“济世堂”三字,不消说,自是一家药铺了。
宁恒心下一定,颈后感受铁五的微弱气息,再看那富丽堂皇的药铺,想此店这等大气排场,店家也该不是吝啬之人。当下便厚起脸皮,想讨些药来。
“客官,要买点啥?本店补品伤药人参熊胆一切应有尽有,全得很呐!”见得有客人上门,那店中窜上一名伙计,当下恭身迎了上去。
宁恒放落铁五,拱手道:“这是我位朋友,路遇匪人,受伤不轻,只想抓点药。”
闻得此言,那伙计上下打量一番两人,跟着不禁皱眉道:“好说好说,出诊二钱,药费另算。”
对方开门见山,张口便是说价,宁恒心下暗想糟糕,此刻身无分文,只得厚着脸皮叹道:“小兄弟能行个好么?在下路遇匪人,手头银两全数被劫……”
话声未毕,那伙计已是频频摇头,低声言道:“对不住了爷,咱们行有行规,店铺可不是施粥铺呐!”
那宁恒原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出手阔绰大方,什么时候为银两皱过眉?
眼看话未道出,却被对方一口堵住,宁公子纵然舌灿莲花,头脑非常,此刻却也被区区药费难倒。他脸色胀红,窘迫至极,背起铁五,便直往店外逃去。
出得药店,又感心头不甘,他偷眼斜瞥店内,见那伙计瘦小精明干练,肥胖掌柜兀自拿着算盘账簿核对不停,只觉恼人得很,当即心下痒痒。恨不得等那夜幕垂下,再悄悄潜入,偷他个一白二穷。
偷……
想到偷字,宁恒耳边不禁响起儿时长者的谆谆教诲:“那人只要做了贼子,便改不掉贼心,有了一回偷,定会耐不住二回盗。”
果然昨夜偷了一次,自今以后便会常常手痒想偷了么?
想到此节,宁恒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下恐惧道:“我不要做贼子!我不要做贼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