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平息了,袁世凯得以继续练他的兵。但事情本身说明,即使在国难当头之际,中国人要想办点改革的事,即使没有碰到根本制度,也是那么的难,总有人说三道四(整个洋务运动期间,洋务派一直处于被人品头论足的境地,弹章屡上)。反过来,对于什么事都不做的太平官,大家都能容忍,一任他们无灾无害到公卿。只是,这样的官儿,在历史上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一个胡遹,如果不是小站练兵,有谁会知道他呢?小站练兵如果没有练出名堂,充其量不过是历史中的一个小小的泡沫,更不会让胡遹跟着出名。看来,你可以说是袁世凯因胡遹出了名,也可以说是胡遹沾了袁世凯的光。所以,能够有作为的官员,在历史的关键时刻能否有作为,关键看他图的是什么。单就小站风波而论,一向为史家诟病的荣禄,看来不那么简单。没错,此人是个不想冒险的太平官儿,但不见得就没有见识。显然,不能因为他戊戌变法时站在西太后一边,就一定是个食古不化的顽固派。戊戌政变当口,李鸿章通过他,保下了变法的核心人物徐致靖。后来西太后犯混支持义和团胡闹,荣禄虽然没有出面反对,但也暗中做了些抵制性的工作。至少,在当时的满员中,还算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只是,这个明白人,大权在握,除了顺势成全过袁世凯,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却不敢冒险出头,做中流砥柱,不能支持维新,但至少应该挡一挡后来顽固派的疯狂倒车。
如果他能出面,西太后的错误也许犯得不会那么大。当然,后世对他的评价,也会很不一样了。
来了假冒的孙天生
辛亥革命武昌起义爆发后的某一天,扬州城里来了一队散兵游勇,为首的用一匹白绸裹身,活像印度女孩子穿的莎丽,手里拎着一支手枪,大摇大摆地冲进盐运使衙门。清朝的命官早已不知去向,兵勇们乃喝令衙门里的胥吏打开库房大门,士兵每人抓了几个元宝,四散而去。剩下为首者和几个随从没有走,端坐高堂之上,看着眼前的元宝发呆。这时候,以为是革命党人破城的扬州绅士,派了几个代表前来打探,一通作揖并恭维之后,发现为首的人居然整个话说不出几句,不像是个有来头的,心中狐疑,但又不敢造次(因为怕万一真是革命党)。出于对城市秩序的担心,于是要求为首的人出安民告示,免得秩序混乱。为首者一口答应,只是没有大印,告示上盖的,居然是巡官的木戳。就此,市面上哄传,扬州就这样革过命——“光复”了。
没过几个时辰,有好事者查出了为首者的底细。原来他不是什么革命党,仅仅是城外的一个闲人,名叫孙天生,在城外妓院做茶壶(杂役)。那时节革命党习惯在妓院里闹革命,孙天生大概是由此听说过革命党的只言片语,知道孙中山是革命党的首领,刚巧又结识了几个巡防营的老总,武昌起义炮响,沿江震动,孙天生贼心陡起,于是跟这些老总谎称他是孙中山的族弟,奉命前来光复扬州,大家可以一起发财。老总们哪管真假,有财可发,哪有不动心之理,一哄而起,抄起家伙,就跟着孙天生进了城。
巡防营的士兵们发了财,一哄而散,有的钻进了妓院,有的去大吃大喝,有的回了家。孙天生毕竟是首领,不像这些丘八这样短视,他没有走。虽然安民告示出得不伦不类,但并不耽误他抖威风——每天骑着高头大马裹着白绸子巡行街巷,还把盐运使衙门里的家具什用之类的东西丢出来,让市民拣,说是革命嘛,我发大财,你们发点小财。就这样,一个俗称龟奴的闲人,做起了扬州的都督。
可惜,孙天生的幸福生活没过上几天。大概处在高处之后,他做茶壶的历史暴露得比较充分,或者这种手下没几个兵的都督(他也不知道招兵买马)难以服人,或者干脆是扬州的绅士们对这个小流氓当政不放心,反正有好事者请来了昔日横行江上的盐枭(贩私盐的首领)——已经被招抚为官军,但依然横行江上此时已经变成革命党的徐宝山(绰号徐老虎)。徐老虎带兵进扬州,孙天生做了阶下囚。在各地纷纷独立的声浪中,徐老虎接茬做了扬州都督。当然,第一任的都督孙天生被砍了头,历史也被抹掉,临刑前孙天生大叫:“老子也做了三天的皇帝,谁敢说半个不字!”不失为一条江湖好汉。
辛亥革命扬州的光复,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无疑是场闹剧。
不过即使是闹剧,也确实是对清朝政府的一个打击,只是这个打击居然仅仅来自于一个街头无赖,委实让人感到滑稽。一个长江上的重镇,一个号称盐商大本营的财赋之地,竟然在革命党连影还没有的时候,一个妓院的茶壶带几个散兵一嚷嚷,就变了颜色。
当时扬州最大的官(也是清朝最著名的肥缺)两淮盐运使增厚(满族正红旗人),闻听有革命党进城,从西花园翻墙而遁,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同为满族同胞的扬州知府嵩峒,还算有点志气,据说投自家后院的池子自尽了——大头冲上,池水又浅,当然死不成,但总算死过了,然后就不知所终。需要一提的是,这两个人,或“死”或逃,都是连孙天生的影子还没见到就做出的选择。
辛亥革命扬州的光复,相比起武昌起义、革命联军攻占南京,不过算件小事。可是恰是这件小事,却告诉了我们这场革命和当时政局的某些不易为人觉察的内容。首先,我们发现,在那个时候,时局相当动荡,人心也相当不稳,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受到严重质疑,但是一般认为是挑战者的革命党的影响,却没有后来人们想象的那样大。扬州地处的长江三角洲地区,距离上海如此之近,风气开化,不缺乏新学堂和新知识,但是一般市民(包括绅士)对于革命党是怎么回事,几乎一无所知。大家(包括冒充的孙天生)都以为革命党就是白盔白甲,为崇祯皇帝戴孝、以反清复明为宗旨的洪帮(虽然革命党经常借助帮会,而且各地的起义,也经常有人身穿白衣,打着白旗,但很少听说有人宣称自己是为崇祯戴孝的)。市民们显然没有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党人,跟一向号称反清复明的洪帮区分开来,大概也没有能力分开。不仅如此,甚至还有人传说,革命党就是大伙“合一条命的党”,而且在传说中,革命党往往变得非常的厉害,说是他们可以将炸弹吞进肚子里,到时候一按机关,人弹齐炸(将现时中东的人体炸弹提前了近百年,而且更神)。市民们(包括部分的绅士)将革命党传得很神,虽然说对破坏满人官僚的神经大有作用,但对自己的分辨真伪,却没有什么好处,结果是让孙天生这样的混子钻了空子。当然,流氓无产者,一般都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他们的动作,往往比革命者更快。只是钻了空子拿了银子不赶紧走人,多少有点昏了头。看来,凡是官椅子,都有点魅惑力,沾上了,人就不乐意离开。
其次,扬州城的满人官员,也实在是废物得出乎人意料。作为一方政府首脑,身边怎么说也有几个兵,还有若干民壮和捕快,怎么会连革命党的影子还没见到,就闻风跳河或者逃之夭夭,连起码的责任都不想负,也不敢负。要知道,当时的天下,毕竟是他们满人的天下,闻警即逃,怎么对得起祖宗?可是,纵观辛亥革命的大局势,类似的事情还真有不少,类似的饭桶官员,还不止这两个。处于很关键位置的湖广总督瑞贗,起义的新军士兵一发炮,马上在院墙上挖洞逃出总督府(大概由于总督府的院墙比较高),一溜烟上了停在江上的军舰。瑞贗一走,第八镇统制张彪心里发慌,他本是张之洞的丫姑爷,本事有限,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一下,也溜了。其实,当时的起义者根本就是群龙无首的一群乌合之众,稍微像点样的革命党领袖,已经因汉口租界的据点暴露,非死即逃。士兵们之所以起事,是因为传说革命党据点的暴露,新军里革命党的名单已经落到了总督手里,总督将按图索骥,搜捕党人,因此所有跟革命党人沾边的人,都人心惶惶,正赶上有军官态度不好,面露狰狞,结果激成事变。如果总督大人能够稍微坚强一点,坚持几个小时,等叛军自溃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这个瑞贗,据说是鸦片战争中背了卖国黑锅的琦善的孙子,乃祖虽说名声不佳,其实倒算是个有见识、有胆略的明白人,至少人家还敢跟洋人打交道,也敢负责,不想到了孙子辈上,竟然如此废物,活生生断送了大清江山。当然,瑞贗草鸡不中用,别个满人官僚的作为也好不到哪里去。革命中,原本作为弹压各地的驻防的将军和副都统们,大多非死即逃,只有杭州和西安的满城,才在种族灭绝的威胁下,做了一点抵抗。荫昌贵为陆军大臣,受命镇压起义,连前线都不敢去,军队不战,则束手无策。号称能吏的端方,带兵入川,镇压保路运动,结果半路上就被自己带的士兵抓了起来。端方不仅没有一点满人大员的骨气,反而拼命求饶,说自己本是汉人,姓陶(他的字为陶斋),原籍浙江,先辈后来才投旗效力的。但是依然没有用,起事的士兵手起刀落,端方大人丢了性命又丢了人。革命党人彭家珍一颗炸弹炸死了良弼,结果朝廷上下风声鹤唳,满朝的满官,如鸟兽散,连个上朝的人都没有了。在事关满人命运的紧要关头,上上下下的满人官僚们,居然连一点像样的挽回努力都不愿意做。当瑞贗弃职逃跑的消息传到北京,内阁总理大臣奕力主将之拿办,隆裕太后不同意。奕说,这封疆重臣,弃城逃跑,在祖制是要杀头的!谁想隆裕却说,庚子那年,咱们也不是逃走的吗?
这些满人亲贵,不仅没用,而且自己原谅自己,江山想不丢都难。
过去学近代史,到辛亥革命这段一直感到诧异:同一年内,春天,革命党人倾尽全力准备的广州起义,孙中山在外筹款,使尽了浑身解数,黄兴在内筹划指挥,也用尽浑身解数,全国各地革命党的精锐,齐聚羊城(号称八百选锋,实际来了四百),动手的时候,只有一百多;身为革命党第二号人物的黄兴亲冒矢石,带头冲锋,浴血奋战,结果呢,一败涂地,只留下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美名。秋天,一群群龙无首的士兵,一哄而起,居然拿下了天下通衢的武昌,然后全国响应,清朝统治如汤泼雪般的瓦解。这其中的道理何在?有人说,这是因为中部革命党人新军的工作做得扎实,所以才能一举成功。可是为什么做扎实工作的人自己都跑掉了,等到大事已毕才回来,结果群龙无首的士兵已经推举跟革命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黎元洪做了大都督,真正的革命党只好屈尊于这个黎菩萨之下(黎元洪最初一言不发,人称黎菩萨),难道他们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工作没有信心?明知道党人名册已经落入敌手,却连布置撤退的起码工作都没做,丢下自己的兄弟不管了,这工作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扎实”。还有人说,由于保路运动使得武汉新军被抽调了两个团(标)前去镇压,所以使得驻汉新军中的革命党人势力增加,因此得以一举成功。可是历史的事实是,恰是调走的两个团革命党人更多,也正是因为如此,带队的端方才丢了性命。
其实,辛亥革命的成功,最主要的功劳是清政府。本来,自1903年开始的新政,虽然行进艰难,但还是有成效的。尤其是清政府宣布预备立宪,让朝野温和的改革派(立宪派)和地方实力派(这两者有难解难分的关系)很是欢欣鼓舞,以为不仅可以稳步推进改革,而且可以正当地分享权力。然而,在这个过程中,1908年光绪和西太后相继死去,朝政中枢被一班满族少年亲贵所控制。这些少不更事的纨绔子弟,上台伊始就做了两件大事,正是这两件事断送了清朝的性命。这两件事,一是将散在汉人官僚手里的权力,收到满人手里,改变自“同光中兴”以来汉重满轻的权力格局;一是将地方的权力收归中央,改变外重内轻的政治格局。具体表现为将袁世凯赶出朝廷,成立满人皇族内阁,以及收回地方的路矿权(包括激起四川保路运动的收回四川铁路修建权的行为)。
驱逐袁世凯,以往的史学家往往沿袭晚清笔记的说法,以为纯属摄政王载沣为自己的哥哥光绪的复仇之举,其实未必。如果载沣真的有心为哥哥报仇,何不在西太后的安葬问题上做点文章?不至于鞭尸,但削减规模总是可以的。如果载沣这样做了,政治上肯定得分。光绪的最大政敌其实是那个老太婆,正是她让光绪过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到四十岁就饮恨黄泉,居然死在七十多岁的西太后前面。袁世凯戊戌是否告密,是个没有档案确证的事情,何以见得光绪就真的恨死了袁世凯(野史上的话,怎见得句句是真理)?载沣拿袁世凯开刀,其实无非是看上了他手中的军政大权,必将之夺到满人自己手里而已。原来都认为是袁世凯死党的庆亲王奕,之所以没有从中特别的做梗,而且后来得以贵为皇族内阁总理大臣,显然也有满人遵行满人政治的逻辑。无疑,这是这些满人少年亲贵们所犯的最大错误之一。
当时中外公论,张之洞和袁世凯并为晚清中国最重要的政治人物,张之洞行将就木,而袁世凯年富力强,批评他不学无术也罢,好玩权术也罢,但毕竟人家还有术,而且也有人望。驱逐袁世凯,而且找不出任何像样的理由,硬说人家有“足疾”,强令回家“养疴”,不仅难以服人,寒了一大批汉人官僚的心(虽然袁的政敌感到快意,但其中也不乏狐悲兔死之感),而且导致中枢失去了重心。年轻的时候读《三国演义》,读到袁绍兄弟组织讨伐董卓联盟,由于袁家兄弟处事不公,先是孙坚走了,金圣叹批道:走了一个有用的人;接着曹操也走了,金圣叹又批道:又走了一个有用的人。晚清此时的局面大体类似,袁世凯走了,张之洞不久也死了,一干满人亲贵完全掌控了中枢,权力是收回了,但局面却不可收拾了。
至于皇族内阁,则伤了更多的人,立宪派的一腔热血,被劈头浇了整整一大桶凉水,凉到底了,不仅是粉碎、而且是羞辱了他们立宪的期盼。至于收回路矿权,更是将连立宪理想都没有的地方实力派一并伤掉了。在晚清这种动荡的局面下,这样的政策大手笔,只有满人亲贵得到了利益,而其他所有的集团和阶层,统统亏本,满人集团想不众叛亲离,亦不可得矣。辛亥年革命党广州起义的时候,一来皇族内阁还没有成立,收回权力的政策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施行,二来广州当家的还是汉人的能吏张鸣岐和李准,所以撑住了。而到了十月,一来政策效果开始彰显,二来又赶上瑞贗这个草包,闻警即逃,结果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