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到隔壁班从来把校服衬衣塞在裤腰里的男生,手里捧着本书,叼了根烟走过去。他看着我们,没有丝毫的慌张,他肯定觉得自己这个造型不是混混而是学者,所以异常地理直气壮。高一的学弟学妹成群结队地跑出来,男男女女打成一片,脸上全是暧昧不清的神色。还有高三英俊的男生,承受着两个书包的重量,后面跟着娇嗔的女生,裙子很短,袜子很长,浅色的内裤在我们眼前忽隐忽现。在不远的转角处,时常有些激情镜头,我和郁远看得隐约,加上幻想,十分过瘾。
他说,校门外面总归是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象。有些情愫,跨过这道围墙就变得光明磊落。
我们两个并排坐着相邻的耳朵被一条白色电线牵连,同样的调子充斥了半个脑袋。
江湛和大雨一起来了。狂风暴雨吹得我抬不起头,只能把目光留在他的白色鞋子上面。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在我眼前伴随雨水,飞驰而过。
郁远说,撑伞,咱们走。
我和他并排的两把伞在这条充满暧昧的街巷,显得格格不入。
透过大雨还是能看见江湛的背影,狭长的脊梁,单肩背包。
郁远说这什么歌啊?
我说这天真闷。
你眉头开了,所以我笑了。你眼睛红了,我的天灰了。
江湛的衬衫是遥远的一抹墨绿,仿佛油画里的情节。
郁远说,不是闷,是浮躁。
我说不是浮躁,是闷骚。
你头发湿了,所以我热了。你觉得累了,所以我睡了。
江湛成为一个跃动的光点,渐渐缩小,直至消失。
郁远说,你把伞收了吧,我们这么讲话太别扭了。我说,不行,你会后悔的。他说,德性,你哭了吧?
之后我哭着说,我没有。
郁远说,江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说,这首歌是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好像真的已经下过一场雨。
莫年说,你做得还不赖。
我说,那就好。
莫年喜欢吃抹茶味道。江湛喜欢吃牛奶味道。郁远喜欢吃咖啡味道。
我不喜欢吃巧克力。
我说今天是他生日,我要把礼物送给他。
他说,礼物呢?
我说,我们吃了。
接着我们沉默地坐了许久。莫年说他很想把我推进苏州河里,你这个女人脑子里面装的是什么。其实我也很想知道,现在的人们脑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在江湛家楼下拨通他的电话,他的声音很不情愿,身体也很不情愿,见到我是一副不乐意的表情。我对他招手,微笑。要是让郁远知道,他一定说我没种,说了成千上万遍不再理睬江湛,现在还能在他面前笑得如同弱智。
江湛说,什么事情?
我递给他漂亮的盒子,生日快乐。
他看了看我,之后打开。对着那些巧克力的残渣愣了半天。
我说,为了不让它融掉,我把它们吃了。
他嗤笑着说,疯子。
身后的莫年一拳挥到他脸上,另一只手拉起我的胳膊,开始飞驰。
身边的灯光店面拉成一道道流光溢彩的线条,近在咫尺的莫年看上去也有了遥远的感觉。
我说,你打他干什么?
他说,这不正是你想的么?
我开始笑,越来越放肆,本来奔跑就让我呼吸困难,既而处于濒临窒息的状态,但我还是笑,停不下来。
江湛,我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味道。
江湛生日那天我和莫年疯到很晚,他为我赢得了游乐场里面最大的那只兔子。毛发柔软,蓝色光泽。我把它抱在胸前,铺天盖地的温暖,从距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开始蔓延。
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给郁远打电话,不再对着忙音说话。郁远说过,他很喜欢这个时代,但不适合。
他没有看我,在草稿纸上迅速写下三道解答题的答案。
抬头是诡异的笑容。
或许,他真的看到了外星人,和他们逃了。
和家人吵架,我摔门跑了。坐在楼梯间里拨通了莫年的电话,我说你带我走吧。他问我去哪里。我说任何地方。
后来他真的来了,带我上了漂亮的私家车,说,之前的事情就忘了吧,哪怕上一秒。他一如往常,带我去高档餐厅吃饭,给我买喜欢的东西。
天黑之前还是把我送到了家门口。
我说,你不要带我走么。
他说,我只能带你走一段路。
假如郁远,他一定会带我跳上一辆北上的火车,看着车窗外秀丽的山脉变成粗犷的石头,看着纷飞的小雨变成皑皑的白雪,直到我手中的香蕉也从金黄变成淡绿。
郁远说如果没钱了会把我卖给当地的男人。我问他之后呢。他说之后自己就卷了钱跑。我说再然后呢。他说这就是结局了。我笑着对他说,我还以为等你变成赌神之后会把我赎走。他说等他真变了赌神就去找张柏芝当小老婆了,哪还有心思理会你这个村妇。
我对他说,你这样说让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友情荡然无存。
他哈哈哈地笑,告诉你,这就是生活。
有些课程我不敢去上,因为老师从来没见过我。
我只得在没有郁远的天台看报纸,发呆,大口喝水。我想,说不定某一天,不明飞行物会降临这里,银色的UFO里面走出我的郁远。
经过我分析总结,郁远也可能是卷了我们班费跑出去赌博了。过个十年二十年他就是发哥继承人,新一代赌神。
郁远麻将打得极好,大概因为他是数学课代表,两者倒没什么直接联系。我帮他分析过,我们现在辛辛苦苦十年苦读为了什么,考大学,考大学为了什么,找工作,找工作为了什么,赚大钱。庸庸碌碌,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身铜臭入土为安,反正你打麻将也是赚,你干脆打麻将去吧。
难不成他真的听信了我输牌后的气话。不过有麻将头脑的数学课代表加上管理我们班费的生活委员,这一切猜测也变得顺理成章。
我看着灰不拉叽的天空,有些胸闷,郁远不在,没人再来听我废话。现在所谓新锐作家的小说书里都喜欢运用多少度角仰望天空这个桥断,那叫一个忧郁,那叫一个诗意。时间久了我只感到脖子很酸,后来眼睛也酸,再后来真的湿了。
灰色的云彩被我直勾勾瞪着,给吓哭了。
课上接到了莫年的电话,我突然站起来,对老师说我要拉屎。
老师说,你用手机当草纸么?
莫年说他已经在机场了。
我停了很久,说真的不好意思。
他说,我已经忘记了,见面之前就说过不再提及。
我说,谢谢你能带我走一段路。
莫年说,马上登机了。如果时间时空再给我们机会。我会带你走剩下的路。
我这一泡屎拉了一节课。这个时刻我很需要郁远,虽然明确他不可能在女厕所出现。
莫年出国前交往了很久的女朋友,是我帮Jams捕获的第一个猎物。莫年告诉我如果他还相信感情他一定会追我。可是他的感情已经被荒颓了。
和莫年出入过无数黑暗的电影院,买了数张日后陪我度日的唱片,买了一本《史记》。也不知道是先看完《史记》还是先再见到莫年。
抱着莫年送我的兔子,总会想到他带我走路的日子。
我揉着哭红的眼睛,他站在我面前,说,来,跟我走吧。
莫年走了之后我没再去过电影院,会从小贩那里买成堆的盗版光盘,一个人在家看得天昏地暗。我不用花上半个小时时间精心打扮,跟在莫年身后,出入高档餐厅。我素面朝天松松垮垮走在大街上,吃三块钱一份的炒面。一边吃一边黯然神伤,想想老娘咱也辉煌过。
莫年走了,郁远也没回来。
我花了更多时间去图书馆,做一个关于社会动荡的课题报告。
记得曾和郁远站在天台,我说,你看,现在这群猩猩在下面波澜不惊地打着篮球,其实这个世界马上就崩塌了。他说,你别以为自己站得高点就成上帝了。
这个时代确实不讨人喜欢,祖国的花朵们都以自己喝着冲洗马桶的可乐、吃着垃圾食品洋快餐为荣。缺乏真爱,人人都在找刺激。说自己是败家子说得像二战凯旋而归的将领一样自豪。爷我昨天又花了多少银子,买了一双多少珍贵的鞋子。爷我烧了多少多少的票子,摆了一个多少排场的局子。爷我看了多少偶像的片子,迷恋上了一个胸部多大的戏子。
整个一傻子。
但是我没办法逃,这个时代与我太过相似,敏感,疑心,虚荣,冷淡,不堪一击。
我开始翻阅郁远留下的那些数理化习题册,无意中发现扉页的一行字:
这是最好的年代,充斥最烂的情怀。
我盯着那行字,动弹不得。
郁远突然从小山高一样的习题册后面爬起来,抽过那本说,别看了,这是歌词不是我写的。
我更加动弹不得了。
眼前出现了一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去年寒假前的最后一天。我和郁远抱着七彩风筝,跑了好几条街。接到了江湛的电话,他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在奔跑,他说你小心一点不要摔倒。听完这句话我接着摔了。
七彩风筝,寒风凛冽,我摔在地上,笑得很欢。美好的一天。
郁远已经看透了我所有的底牌。
我问郁远,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他诡异地笑着说,我哪里都没去,哪里也不会去,因为这是最好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