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年多来,山上的那帮人也经常有人受伤,好在他们处理伤口时也常喊我帮忙,他们不在时伤员都是我给换药,所以对处理伤口还是有一定经验了。
情况紧急,我知道他伤口已经发炎,要是再不赶快处理就很危险。可是一时间我也不知道咋办。我就想把他弄上床去。可是他太重,我根本抱不动。这时他醒了,一个劲的喊‘水’,我就去倒了水给他喝了。喝了水后,他似乎好一点了,他对我说:‘外面不安全,还是去那山洞里吧!帮我把子弹挖出来。’我听他那样说,也就顾不得了那么多了,扶着他摸黑走到那石洞里,山洞里有张木床,他们平时有人受重点的伤就会到山洞里弄,那里既是他们的仓库,也是他们的手术室,更是他们的避难所。我将他扶到那张床上,然后将他们平时放在里面的那些治伤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将剪刀在火上烤了。他那肩膀一片通红,摸上去都烫手,又肿的老大,折腾了好久,开始他老哼哼,我又不敢拿剪刀往深了捅,在那试呀试的,他抬起左手,一掌就将那剪刀拍进了肩膀,然后他就不哼了,吓了我一跳。我一看,他已经晕了过去。他不哼哼来了,加上反正那剪刀也进去了,我也顾不上害怕了,在肉里面一顿折腾,最后总算让我把那子弹找了出来。流了好多血,我又将几颗子弹的头敲掉,将火药倒在那伤口处,然后点了。‘兹’的一声响,冒出一股白烟,他自始至终都没见醒,我也不知道他还活不活。”
听到这里,欧阳春天只觉得全身发紧,头皮发麻。再看奶奶,虽然语速仍然平缓,但声音颤抖,牙根紧绷,一双手紧紧握着那轮椅转盘上,指节因用力过度都发白了。欧阳春天忙伸手覆在了奶奶的手上,轻轻叫了声:“奶奶”。奶奶就停了下来,慢慢扭过头来看了欧阳春天一眼,将另一只手反覆在欧阳春天的手上。包扎着的纱布轻轻刺激着断指的伤口,伤口已长出了新肉,传来****的感觉。那颗小珠子在那掌心,圆润温暖。欧阳春天打了个机灵,但没有抽回手,也没再说话,他只要将奶奶从回忆的苦痛中拉出来就够了。奶奶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呼了出来,显然是为了平息自己的心情,过了一会,方才徐徐说道:
“做完那些,我到外面看了看,天差不多亮了。好在雨停了。我在山上找了草药给他敷上,那些草药都是胡子叔叔告诉我的,原来也见他们用过。就这样,我每天给他换药,一直到了七天头上,他才醒了过来。他醒了过来,我抱着他又哭又笑。然后就给他熬稀饭,熬药喝。慢慢他就可以下地了。我们就从石洞里出来了。他告诉我,他们那次行动彻底失败了。他先中了枪,就晕了,后来大雨把他浇醒。等他醒来时,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死来。白队长死了,父亲死了,姐姐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冒雨就回来了。应该也要感谢那场雨,要是没有那场雨,R国兵肯定要在尸体上补枪的,那他肯定也活不成。
父亲姐姐还有胡子叔叔都死了,我好难过。我就将他们的衣服和平时最喜欢的东西分开埋在了后山。我在每堆东西上都栽了一棵菩提树,母亲说菩提树是佛的接引树,我希望他们都能到菩萨那去,我母亲也在那。
就这样,我们两个在山上过了大半年,我天天给他做饭,洗衣,换药,然后他就给我讲外面的故事。也讲姐姐,每次将姐姐时,他都会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我不喜欢听到他用那那么温柔的语气说姐姐,可是我喜欢他抱着我那种感觉。我那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但,其实,那种感觉,应该是从那晚逃亡时我趴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就有了吧!
那段时间,是我在山上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
说到这,奶奶脸色洋溢着一种幸福的笑容,但很快,随着接下来的话,那笑容又慢慢变暗了。
”可是,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他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他就呆不住了。我看他又去那山洞里拿枪出来,每天在后山那里瞄呀瞄的,我就知道他又想下山了。可是我不敢问他,只是每天都设法讨他欢笑,去山上弄好吃的给他吃。可是,终究有一天,我记得那是清早,太阳刚出来。我爬起来准备做早饭,到了厨房却发现他已经都弄好了,桌子上还摆着他的行李。他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却一点都没有胃口,我一边往嘴里扒着饭,一边眼泪哗哗的流。最后他背好行李,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吃饭,拿着只空碗在那扒呀扒,一边拿眼从碗的空隙偷偷瞄他。他就走上来,搂着我的头,说:‘我知道你舍不得哥,其实哥也舍不得你。但哥必须下山去,哥要替死去的人报仇。你放心,哥一定会回来的。’我抱着他嚎啕大哭。”
说到这,奶奶忽然又停了下来,欧阳春天偷偷看去,奶奶正擦着眼泪。欧阳春天也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强忍着。过了会,只听奶奶又接着说:
“他还是走了。走时将从他肩膀上取出的那颗弹头挂在了我脖子上,我知道他天天拿那颗弹头玩,想不到他在上面穿了个小眼,用绳子挂了起来。他走了后,我就一个人在山上,那群猴子就成了我最好的伙伴。一呆就是十三年。其实那时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后来才算出来的。那时虽然觉得好久,但也没想到有那么久。
再见到他时,我已经不会说话了,只会呀呀哦哦的叫。他已经认不出我了。我咿咿呀呀地叫,又嗯嗯喔喔的哭,又哼哼哈哈的笑,最后,他看见了我挂在脖子上的那颗弹头。
后来他就带着我下山了。”
奶奶说到这时,明显加快了语速,显然对于这段时光不想提及,毕竟,一个人孤孤零零在大山里过了十三年,那种孤独,只怕已深植内心,令人想之都不寒而栗。
十三年,奶奶略略几语带过,奶奶不想说,欧阳春天当然不会主动去问。但到了这时,欧阳春天对于奶奶会那点猴拳猴脚的功夫再无半点怀疑了。而对于如此经历的奶奶来说,将胖子老七及阿光之流生吞活剥估计也是下得了手的,更别说那点钥匙插头叶底偷桃的小把戏了。知道奶奶为什么指着那山崖说那里是个石洞入口了,也终于知道了奶奶为什么会摸着那些菩提树喃喃自语了,因为这里,就是奶奶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也许,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物一石,奶奶都是了如指掌。那馒头石后那个山洞就是当初奶奶发现的那个山洞,那片菩提树就是奶奶当年亲手所栽的。欧阳春天这边在恍然大悟,那边奶奶接着说:
“下山后,我们就兄妹相称,在海边的一个小山凹里搭了茅草屋,他仍然常常出去,回来时带点粮米油盐,我就在家种点小菜,我也没问他十三年究竟做了什么,他也没说。他出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也没问他。我只知道他出去后过几天就会回来,这就够了,我就很满足很幸福了。
有一次,他又出去几天后回来了。他那天回来很晚,带了很多菜,还带了一个人,那个人我小时候见过,是我姐的同学,叫陈礼国,虽然十几年没见了,可是我认识他太阳穴上的那颗大黑痣。出事前两年,他常常去我家。听说那时在追我姐。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如何碰到一起的,但我也没问。但后来在他们喝酒时聊天我才听明白,原来R国特务队在他们的聪明勇敢的翻译兵殉国后(当然,只是特务队那样认为),就拉了陈礼国做了他们的翻译,而胡子叔叔们也恰巧也认识陈礼国,他们就又偷偷找到陈礼国,要陈礼国提供特务队的行动计划,想象上次欧阳卫国提供情报那样再来次偷袭。但谁知道这次行动失败了,所有的人都死了,剩下他一个人死里逃生。想不到十几年后,两人重逢,说起当日往事,都是一番感概。那陈礼国听说那人和我现在兄妹相称住在一个小山凹里,就一定要来看看我,说毕竟和我姐相识一场。就这样,就来了。那晚两个人喝了好多的酒,都喝醉了。那个陈礼国喝着喝着就倒桌子底下去了,鼾声如雷。他也喝的大醉,我就想扶着他回他房间,谁知到了他房间,他就抱住了我,还满嘴胡话,然后,然后······”
奶奶说着说着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已低不可闻。欧阳春天偷偷一看,奶奶满脸绯红,神情扭捏,宛若少女。欧阳春天暗暗觉得好笑,想不到奶奶七八十岁的人了,居然还会害羞。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等我起来时,他已出去了。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不是给我的,而是给陈礼国的。意思是说,他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没办好,时间可能要的稍微有点久,少则三月,但多到三年,因不放心我一人呆在山凹里,无法动身,现在肯求陈哥代为照看我一段时间。不久返回后再谢。
那陈礼国就留了下来。但我却觉得身体一天天不对劲,胃口不好,老是想吐。然后肚子就一天天大了。你陈爷爷确实是个好人,本来想走,见我那样,就不顾外面的风言风语,一直照顾我,直到你妈生了下来。我知道他老是记挂着我姐,那晚喝醉了酒喝我亲热时也不断叫着我姐的名字。所以,我就将你妈取名叫‘欧阳晓梅’,‘欧阳’是从他的姓,‘晓梅’就是说他不忘我姐的意思。‘哦’,对了,我姐叫吴英梅,我叫吴英兰,大哥叫吴英松,二哥叫吴英竹,取梅兰松竹四君子意思。
就这样,我带着你妈,还有你陈爷爷,一过又是三年。后来你陈爷爷见三年早已过,可他一去不见踪影,也就在一天晚上不辞而别了。我当然不会怪你陈爷爷。人家什么都不是,当初就喝了一顿酒,然后一个字条,人家就白白帮你照顾老婆孩子差不多四年,给谁都是做不到的。不像某些人,明明答应了不久就要回来的,可四年来也不见人影。但说真的,我从不怪他,我从来不认为他是故意不来找我,他一定是有事耽搁了。只是,几十年过去了,他事情还没办好么?说真的,我只是担心他”
“当”的一声,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小和尚和欧阳春天想起身去看,奶奶却摇摇头说:“不用去了,这山上的老鼠很大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