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疯病又要犯了,绕花鼎想。它已对血顶儿丧失了教育的信心,懒得再回头去规劝,仍带着羊群闷头朝前跑。才跑出几十米,背后“呦———”传来一声急叫,叫声虽然很细,但尖厉嘶哑,余音颤抖,一听就知道是某个生命遭到危险后绝望的悲叹。它赶紧回头望去,“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血顶儿一只前蹄正踩在一只黑色的小狼崽的腰间,这一蹄子踩得不轻,蹄下的小狼崽中间凹陷两头翘起,身体造型像一弯上弦月牙;狼嘴张得像只喇叭,那刺耳的绝望的叫声就是从那只“喇叭”里吹出来的。血顶儿似乎还不解气,另一只前蹄又举起来像锤子似的敲下去,只一下,蹄下那只小狼崽的脑袋就像开瓢的葫芦,溅出红的狼血和白的脑浆来。
“咩———”血顶儿畅快地长叫一声。
剩下的一黑一黄两只小狼崽像被施了定身法,愣愣地望着血顶儿,一动也不动。它们一定没想通,它们活的“粮食仓库”怎么可以像踩猪尿泡似的踩它们呢?
血顶儿冲上去,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朝并排站立呆如木鸡的两只小狼崽用力刺去,轻松得就像在用竹签子捅两片半透明的嫩叶子,捅了个正着,两支尖利的羊角一下子从两只小狼崽柔软的腹部穿透过去,血顶儿随即抬起头来,两只小狼崽串在羊角上,就像串冰糖葫芦。
羊杀狼,还杀得那么利索那么痛快,这在奥古斯盘羊群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所有的羊都看得津津有味。年轻的羊们看得热血沸腾,有的朝血顶儿引吭高歌,有的朝血顶儿频频叩击前蹄,含有敲战鼓的意思。小公羊滚雪窝和小母羊金蔷薇还奔跳着要回转身朝血顶儿跑去呢。
“咩”、“咩”、“咩”、“咩”、“咩”;绕花鼎立刻动用头羊的权威,及时阻止滚雪窝和金蔷薇跑回血顶儿身边去。
它当然不反对杀小狼崽,要是可以举手表决的话,它会举双手赞成把世界上所有的公狼母狼大狼小狼通通消灭掉。两三个月大的狼崽子虽然毛茸茸的模样挺天真可爱,但已经有一副狼心狼肺,很快就会长成吃羊不吐骨头的大恶狼。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除掉一只小狼崽等于将来为奥古斯盘羊群减轻一份灾难。这里也不存在什么大欺小的问题,大恶狼吃小羊羔的事比比皆是,狼欺得小,羊为啥不能用其狼之道还治其狼之身呢。问题在于到现在为止还没露面的那匹母狼,三只小狼崽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可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肯定是从母狼肚子里生下来的。从三只小狼崽长得胖嘟嘟圆滚滚营养很充足这一点来看,母狼肯定身强力壮,头脑机敏,性情残暴,很有点本事,不然的话,不可能把三只小狼崽养得那么好的。你杀死了三只小狼崽,母狼岂肯善罢甘休?这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狼没来找羊,羊能远远地躲开狼,对羊来说,应该念阿弥陀佛了,可这疯子,竟主动去招惹狼,还不知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呢!
记得前年冬天一个雪霁天晴的黄昏,奥古斯盘羊群经过日曲卡雪山半山腰一条隐蔽的小石沟,刚巧小石沟里住着一匹才生下两只豹崽的母雪豹。羊群丝毫也没有要跟那对像剥皮老鼠似的小豹崽过不去,可母雪豹却误以为自己刚生下的毫无防卫能力的小豹崽受到了羊群的威胁,怒吼一声冲出来,见谁咬谁。羊群丧魂落魄,没命奔逃。母雪豹一直追到日曲卡山脚下,这才告一段落。这场冤枉官司,奥古斯盘羊群有一头母羊尾巴被咬掉,一头公羊屁股被豹爪撕裂,一头老羊在跳涧时摔伤,一只羊羔葬身豹口。这还是母雪豹感觉到自己的小豹崽受到威胁,倘若当时两只小豹崽确实被羊蹄踩死被羊角挑死,羊群即使逃到天涯海角,母雪豹也会咬到天涯海角来的。
一般的食肉兽羊群惹不起,带崽的食肉兽羊群更惹不起。
而血顶儿竟然一口气杀了三只小狼崽!绕花鼎确实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恐怖感觉,世界末日或许真的来临了呢。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里,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远越好。
它抬起前蹄,想在石头上重重叩击十三下;这是一个带着凶兆的黑色数位,意味着危险带三个加号再带三个惊叹号,让羊群跟着它拔腿逃跑。可它才叩了一下,那边的土坎上赫然冒出一匹大狼的剪影:毛色漆黑,眼角上吊,额际长着两只黄颜色的尖耳朵。哦,就是三个月前在小河边遇到的那匹怀孕的黑母狼,也就是曾经咬死母羊猴戏的那匹黑母狼!所不同的是,和三个月前相比,这匹黑母狼身段不再臃肿,腹部缩紧,显得很精干。绕花鼎觉得自己的判断和预感都是很灵的,三只小狼崽背后果然有一匹身强力壮的母狼,母狼果然很快就赶回到狼窝来了。
要是自己再早一分钟用羊蹄叩击石头就好了,绕花鼎想,那么黑母狼从土坎冒出来时,它已带着羊群安全转移,避免这种尴尬的会面。不过,现在这场面,让黑母狼亲眼目睹一下也好,绕花鼎转念又想,它带着奥古斯盘羊群离土坎有相当一段距离,土坎前只有疯羊血顶儿孤零零地站在哪儿;血顶儿浑身都是狼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上还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着一黑一黄两只小狼崽。两只小狼崽还没死绝,四爪抽搐,嘴角翕动,尾巴抖颤。这场景很说明问题,唔,杀死小狼崽的纯属个别羊的个别行为,与奥古斯盘羊群无关,请狼女士明鉴,千万别张冠李戴;瞧,我们和这个疯子保持着这么远的距离,说明我们是不赞成这种疯狂的举动的。
看来黑母狼是理解了绕花鼎的苦衷,它看都没朝羊群看一眼,长嗥一声,像黑色的闪电,居高临下扑向土坎下的血顶儿。它犯了一个母性在这种情景下必然会犯的致命的错误,没有对准血顶儿的脖子扑下去,而是对着血顶儿禾杈似的羊角扑下去;它看到串在羊角上的两个小宝贝还在动弹,它出于一种母性的强烈本能,要先把小宝贝救出来。它不知道只有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的道理,它不知道消灭敌人是第一位的,保存自己是第二位的。
它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点极其准确,两只爪子刚好抓住两只小狼崽,一扒拉,就把两只小狼崽从羊角上扒拉下来了,就像把冰糖葫芦从小竹棍上拔了出来似的。它和两个小宝贝同时落到地面。这时,它又犯了一个错误,它仿佛忘了血顶儿的存在,在落地的一瞬间,急忙用前爪把两只小狼崽搂进怀里,拼命舔它们闭紧的眼睛,大概是指望它们能重新睁开眼睛奇迹般地活转来,这当然是痴心妄想。两只小狼崽串在羊角上时,因羊角把窟窿封住了,血流得不多,所以还能垂死挣扎两下子,现在突然被从羊角拔出来,窟窿没了堵塞,血汩汩冒出来,生命之气也从洞里钻出去飘升天空,很快就气绝身亡。它仍然没完没了地舔着两只小狼崽的眼皮。唉,对一个母亲来说,天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救活自己的孩子了。
话说血顶儿,是侧身站在土坎下的,与土坎的角度有点偏斜,头顶串着两只小狼崽,也阻挡了它的视线,再加上轻而易举取得的胜利陶醉了它的注意力。黑母狼登上土坎时,它竟然没发觉,直到黑母狼扑到它的羊角把两只小狼崽捋了下来,它才如梦初醒,哦,自己的面前蹲着一匹身强力壮的黑母狼。它两只羊眼聚焦,只一眼,就认出这匹黑母狼就是在它刚出生时咬死它妈妈猴戏的刽子手。
不是冤家不聚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血顶儿还不仅仅是眼红的问题,它立刻觉得自己的前额湿漉漉的,像贴着一层浓浓的血浆,热得发烫;在它的感觉上,母羊猴戏将生命炸碎而飞溅到它额顶的那片血从来也没有干涸过,也从来没有冷却过;它看到自己的额顶笼罩着一片血光,一片灵光,在血光和灵光中,母羊猴戏被狼牙撕碎的特写镜头再次映显在它眼前;羊的胆怯和懦弱,羊畏惧狼的天性,都被迭现的血光、灵光和那个特写镜头压盖住了,一种不可遏制的复仇冲动从心底蹿向脑门,像两级跳远似的又从脑门蹿向角尖。它低下头,平举着禾杈似的羊角,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黑母狼刺去。
这时,黑母狼在两只小狼崽眼皮上舔了又舔,未能把心爱的小宝贝舔“醒”,终于明白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一窝后代都被眼前这头臭羊给毁了。假如是豹子或豺狗趁它外出猎食之际戕害了三只小狼崽,它当然也会伤心,也会愤怒,但起码神志还能保持清醒,还能找出一点理由使自己保持心理平衡。不管怎么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总会碰到飞来横祸的,别说狼生下的崽子可能会被其他食肉兽吃掉,就是百兽之王老虎生下的崽子,母虎稍不留心,也会被胆大妄为的其他野兽偷吃掉;但眼前把它三个小宝贝送去见阎王的不是让狼见着发憷的豹子和豺狗,而是狼的传统美食———盘羊,这就使它的心理严重失衡,不仅伤心、愤怒,还有一种奴隶主眼瞅着奴隶造反的暴跳如雷,悲恸欲绝。
它早就习惯了蔑视羊,瞧不起羊,觉得羊的代名词就是任意宰割,因此,根本想不到要小心谨慎。它已气得快晕过去了,整个脑子都想着赶快扑倒眼前这头臭羊并将其凌迟成碎片,也没法再沉着冷静。
它停止舔两只小狼崽的眼皮后,抬起头来的同时,两条后腿用力一蹬,身体就像炮弹一样射了出去。它四肢离地,身体腾空后,才看清对面那头奇怪地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臭盘羊也正平举着尖角向它迎面冲撞过来;青灰色的羊角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角尖滴着寒光,咄咄逼狼。
黑母狼猛然想起两只小狼崽就是被这两支羊角串成冰糖葫芦的,自己虽然皮肉比小狼崽粗糙厚韧些,恐怕也很难抵挡得住这两支尖尖的羊角正面猛捅,就算不被像串冰糖葫芦那样串得顺溜串得彻底串成透心凉,但难免被在身体上钻两个洞。现在它和臭盘羊在空中连成一条直线,角尖正对着脑门,也许两个洞就刚好钻在眼窝上,变成瞎眼狼,也许两个洞就钻在鼻子旁,变成四只鼻孔。它舌头上急出一层冷汗,头脑刹那间清醒过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好狼也应该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伸能屈,黑母狼也应该能屈能伸。它急旋狼腰,想改变空中路线,避开羊角的锋芒;它的脑袋在极短的瞬间扭向左侧,大尾巴“刷”地一甩,身体便成功地横了过来;但彼此的距离实在靠得太近,头和身体躲过去了,屁股猛地一震,有什么东西戳了进去,没感觉到疼,只是胀得难受,忍不住想排便,“扑哧”一声轻响,一泡稀薄的狼屎从肛门喷泄出来;奶奶的,叫羊给打出屎来了,这也太丢狼的脸了嘛,好难为情哟。
其实黑母狼真该感谢肚子里那泡稀屎,要没有那泡稀屎,它很有可能被两支羊角叉住,抵在土坎上,就像被钉子钉牢了屁股,无法动弹,听凭羊来处置,那才真正叫丢狼现眼呢。
却说血顶儿带着为母羊猴戏报仇雪恨的强烈愿望,平举着羊角朝黑母狼撞去,只一个回合,就刺中了天敌,虽然没击中要害,只刺着狼屁股,但屁股也是肉,也是狼身上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它只要坚持住不让黑母狼的屁股从自己的角尖滑脱出来,再往前挺进几步,就能将对手抵到土坎上了;它刚要向土坎蹿跃,突然,一泡狼屎喷在它脸上,那狼屎稀薄如粥,黏稠如胶,狼是肉食动物,茹毛饮血,排泄物恶臭难闻,羊脸被喷了个正着,还有两小坨钻进鼻孔,还有一大块糊进羊嘴,犹如遭受刑罚,其难受程度可以与人类的坐老虎凳、灌辣椒水、钉竹签子、搔脚底板媲美。它立刻恶心反胃,脑袋被熏成一盆糨糊,四蹄被熏麻了,身体也被熏软了,急忙摇头甩脸想把脸上的狼屎甩掉一点,这一摇,脸上的狼屎倒没甩掉多少,只觉得沉重的角尖忽然变得轻飘飘,这才觉悟到自己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把好不容易叉住的黑母狼给摇掉了;想补救,已经迟了,黑母狼已咕咚落地,打了个滚,站了起来。血顶儿不敢大意,急忙强忍住快要熏得它窒息的臭气,半蹲着身子探出那对禾杈似的羊角,防备黑母狼扑过来。
黑母狼这一跤跌得很惨。犬科动物不像猫科动物有极好的平衡能力,猫科动物无论什么姿势什么高度跌下来,都能四爪先落地,稳稳地站在地上,犬科动物如果下跌时姿势别扭,角度不理想,就会摔个嘴啃泥什么的。黑母狼是被从羊角摇甩下来的,姿势歪仄,角度偏斜,再加上屁股从羊角上拔出来后,两个血窟窿疼得钻心,似乎还伤着了筋骨,一条后腿不那么听使唤了,想在空中调整身体的姿势,也力不从心了,结果背脊先着地,砸得骨头都快散了架。要不是害怕血顶儿趁机再用羊角来叉它,它恨不得就这样四仰八叉躺着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但那两支羊角在太阳下闪耀的光芒太刺眼了,角尖涂了三遍狼血,红得像刚刚从火炉里拔出来。黑母狼已领教了这两支羊角的厉害,不敢再像对待普通盘羊那样等闲视之,忍着浑身骨头的酸麻,忍着屁股一阵阵剧痛,翻爬起来。
哦,自己歪打正着,那泡很丢脸的稀屎,把羊糊成个大花脸,瞧那头臭羊又擤鼻子又吐口水的样子,快熏晕了吧,这倒是个反败为胜的好机会。它想抬起腿儿敏捷地兜半个圈,绕到血顶儿的侧面,去叼颈侧那根动脉血管。这是狼宰羊的拿手好戏,一经叼住,任你是盘羊山羊羚羊绵羊,都拐不了羊头,都得乖乖送命;这头臭羊起码有一半的心思都分散到脸上那泡稀屎上去了,很难再有效地进行全方位防御,它有把握偷袭成功的。
它刚挪动了一步,不行,一条后腿根本无法落地,一落地就牵扯到屁股,再由屁股牵扯到全身,疼得浑身直打哆嗦,更要命的是,屁股上被羊角捅出来的那两个洞洞,就像两只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听着心疼,看着心寒;这已经不是节约每一滴水的问题了,而是要节约每一滴血!它想,自己身体受了重伤,很难再继续进行有效的扑咬了,倘若再纠缠下去,伤口的血不断往外流,很快就会虚脱,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趁着自己的血还没流干,趁着那头臭羊还没把脸上的稀屎处理干净,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留得老命在,秋后算总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母狼报仇,十月不晚。
黑母狼主意既定,便使出全身力气,朝血顶儿的耳根狂嗥数声,气势汹汹,仿佛马上就要扑上来进行殊死搏杀了。这叫色厉内荏,也叫虚晃一枪,目的是要夹着尾巴逃跑,却给对方造成一种大举进攻的假象。
也不知道是狼跟军事家学的,还是军事家跟狼学的。
血顶儿果然上当,使劲摇晃着羊角,连连后退。黑母狼突然一个转身,钻进灌木丛,吊着一条后腿,用三只腿一颠一颠小跑着向荒草掩遮的小山沟逃去。
等黑母狼逃进小山沟,血顶儿才发现自己中了狼的金蝉脱壳之计。它追了几步,灌木太密,盘羊的身体钻起来挺费劲,再说脸上那泡稀屎糊得它实在不好受,用一句如坐针毡的成语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再不赶紧揩洗掉,怕会被活活臭死掉的。唉,只好眼睁睁看着黑母狼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