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七说:“杨相公,你那年不辞而别,后来又伪造大人家的古玩去卖,害得大人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
杨国栋大惊:“有这样的事?如此,则罪孽深重,容国栋今夜慢慢向大人说清。”
杨国栋是什么人,王荆七为何说他害得曾国藩白白丢了八百两银子?事情发生在五年前。
一天上午,曾国藩正在求阙斋用功,王荆七领来一个衣着寒碜的穷书生,说:“大人,这位杨国栋先生一定要拜见您,我说了好多话都不能拦住。”
曾国藩放下手中的《韩文公集》,用他目光深邃的三角眼将来人打量一下。只见此人三十余岁,长条脸,两眼乌亮有神。从脸色和衣衫来看,是个处于困厄中的潦倒者。曾国藩对来访的读书人,一律予以谦恭热情的接待,不管是富有的,还是贫寒的。读书人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今日鱼虾,明日蛟龙,是常见的事。何况眼前这位杨国栋那双黑亮的眼睛,分明表示他是个聪明灵秀的人。曾国藩一点不摆侍郎的架子,站起身来,客气地招呼杨国栋坐下,并要荆七泡一碗好茶来。曾国藩微笑问:“足下是哪里人?找鄙人有何事?”
杨国栋说:“晚生乃湖南桃源人。”
“足下是桃源人,为何无一点桃源口音?”曾国藩感到奇怪。
“大人,晚生生在桃源,七岁时跟随父母到了浙江金华,一直到二十岁上下才出来游学求师,故现在没有一点桃源口音了。”杨国栋在曾国藩的面前,神态自若,全无一点寻常士子忸怩胆怯的模样,使曾国藩对他颇有好感。
“足下是到京师来游学的吗?”
“晚生此番到京师,是特来谒见大人的。闻得大人乃当今理学名臣,天下士人都愿一识荆州。国栋此来,不求富贵,只求大人收留我做个学生,早晚得听大人咳唾。”
曾国藩摸着胡须,微微一笑:“足下读先贤之书,想来一定有高见。”
“晚生读圣贤书,谈不上高见,却也有点心得。”杨国栋并不谦让,放胆而谈,“某以为程朱之学,以‘不欺’二字可以尽之。不欺人,尤贵不欺己。今人不欺人者,千不得一,不欺己者,万不得一。某知之二十年,试行二十年,而终不能做到,故千里来京,求教于大人。”
曾国藩听了很高兴,说:“足下功夫犹未到家,知而不行,非真知也;若一旦真知,自然能行。朱子讲先知后行,阳明讲知行合一,二位先贤讲的都有道理。朱子说,‘义理不明,如何践履?’又说,‘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阳明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又说,‘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先贤这些至理名言都说得深刻,足下好好领会,身体力行,必然大有长进。”
杨国栋闻之大为折服,伏拜于地,说:“大人指教之言,真药石也。”
曾国藩扶起杨国栋,二人纵谈朱陆异同及阳明学派之利与害,大为畅快。曾国藩破例收下杨国栋,并在朋友之间称赞杨国栋学问根基深厚,悟性甚好。遇到曾国藩称赞时,杨国栋也并不怎么感谢。别人问他,他说自己是来求学的,并不是来求名的。有人前来拜访,杨国栋总拒而不见,国藩渐渐地对杨国栋敬重起来。
杨国栋在曾府住了三个月。一日,忽然不辞而别,四处找寻,都不见他的踪迹。曾国藩很觉奇怪。一连几天寻不到,也就算了。后来,杨国栋这个人也被曾府逐渐淡忘。
这一天,曾国藩与朋友游琉璃厂,在一个古玩摊上见到几轴字画。曾国藩拿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都是自己平日收藏的旧物。正在疑惑不解时,又瞥见一个荷叶砚台。国藩拿起荷叶砚台,心中暗暗叫苦。这个砚台,不琢不雕,其形天然作一片荷叶状,砚面青翠发亮。更稀奇的是,砚面能随四时天气变化而变化,晴则燥,雨则润,夏则荣,冬则枯,就像一片真荷叶。天雨时,砚上自有水滴如泪珠,用来磨墨,无须另外加水,写出来的字,格外光亮。此砚本是汤鹏家的祖传之宝。汤鹏与曾国藩原是很要好的朋友,汤鹏自负才高,目中无人。一次与曾国藩为一小事争论起来,竟勃然大怒,骂曾国藩不学无术。曾国藩恼火,与他绝了往来。后来,倭仁知道此事,指责曾国藩不对,说一个研习程朱之学的人,不能有这样大的火气。曾国藩心悦诚服地接受,第二天便主动登门向汤鹏道歉,又设宴邀请汤鹏来家叙谈。汤鹏大为感动,二人和好如初。汤鹏病危时,向曾国藩托付后事,并将这个祖传古砚送给他。曾国藩十分喜爱这个砚台,通常不用,珍藏于箱底。“这砚台和字画怎么会到这里来呢?”曾国藩心中甚是诧异,问摊主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摊主说是从一个名叫杨国栋的那儿买来的。曾国藩骇然,忙问杨现住何处,答住在西河沿连升店。曾国藩立即命家人到连升店找杨国栋,店主说杨早已离开,不知去向。曾国藩无奈,只得将家中所有现银拿出,凑足八百两,将砚台和字画赎回来。为此事,曾国藩足足有半个月心里不快,自己埋怨道:真是瞎了眼,将一个窃贼留在家里,不但看不出,还视之为奇才而加以敬重。为顾全面子,他命令家中人谁都不要向外人谈起此事。
偶尔一天下雨了,曾国藩命荆七取出古砚来,磨墨写字。又怪了,古砚并不像过去那样,遇雨溢水。曾国藩叹息着,把砚台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却发现似乎没有过去那种沉甸甸之感。他起了疑心,遂命家人全部出动,翻箱倒柜寻找。结果汤家祖传古砚找出来了,字画也找出来了。原来,赎回的竟全是赝品,真的并没有丢!他惊呆了。马上要荆七到琉璃厂去找那个古玩摊主,但早已不见了。曾国藩大惑不解:究竟谁是骗子呢?说古玩摊主是骗子,他怎么会知道我家珍藏的东西?说杨国栋是骗子,他为什么不将真物窃走?
此时曾国藩在这里邂逅杨国栋,真个是他乡遇故知,又能解开多年的疑团,岂有不去之理?曾国藩叫荆七先回去告诉郭嵩焘、刘蓉,说今夜不回船了,明日一早再来接。
杨国栋带着二人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山坳口,指着前面一片竹篱茅舍说:“这就是寒舍。”
曾国藩见茅屋前一湾溪水,几株垂柳,环境清幽安静,说:“足下居此福地,强过京师百倍。”
说着进了屋。谁知这茅舍外面看似简陋,里面却不大一般。厅堂四壁刷着石灰,显得明亮雅洁。墙上悬挂着名人字画,屋里摆的尽是精致的上等家具。坐在这里,并未感到是荒山野岭,仿佛来到繁华市井中的官绅家。
刚坐下,杨国栋对里屋喊:“阿秀,端茶来敬献二位大人。”
话音刚落,从里屋出来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子,托着一个黑漆螺钿茶盘,步履轻盈地走进客厅。那女子大大方方地把两碗茶放在几上说:“请二位大人用茶。”
说罢莞尔一笑,转身进屋了。彭玉麟看着这女子极像梅小姑,尤其是那莞尔一笑的神态和清脆的越音,简直如同小姑复生,他不由得多看了阿秀两眼。彭玉麟的瞬间表情,杨国栋没发觉,曾国藩却注意了。杨国栋说:“这是小妹国秀,老母瘫痪在床上已经几年了,恕不能起身招待。”
曾国藩说:“足下那年突然离去,使我挂牵不已。”
杨国栋说:“学生那年贸然拜访大人,蒙大人错爱,留在府中。三个月来,跟随大人,所学竟比我寒窗十年还多。大人恩德,学生没齿不忘。那年突然离去,原是出于一桩意外的事情。”
阿秀又出来,摆出各种时鲜果品。曾国藩发现彭玉麟又看了阿秀两眼,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杨国栋继续说:“那天我正在前门大街上办点事,正巧遇到从老家来的仆人。他一把抓住我,说,‘相公,我在京城里找你半个月了,今天终于碰到,快跟我回家。’我忙问,‘家里出事了?’仆人说,‘相公有所不知,老爷在家,为祖上的坟地和谢家打起官司来,被官府锁在牢中,急等你回家。’我一听慌了神,说,‘我现在礼部侍郎曾大人家,曾大人这两天在园子里当值,过两天曾大人回来后,我跟他说明,再离京回家。’仆人说,‘老爷现在狱中,天天盼你回家,再等得几天,不知回去后还能不能见到老爷。’老仆说着掉下眼泪。我心想:他是我家的仆人,都如此着急,我还能再等吗?不如先回去,两三个月后再回京跟大人道歉。我连忙回府收拾行李。我原本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样假货。那是在大人家住的时候,闲来无事,有一天,我照大人家藏的字画临摹了一张。自己看着,觉得也还像。顿时兴起,要跟世人开个小玩笑。一连几天,我早出晚归,逛琉璃厂,与那些古董商人闲扯,从他们那里套得了不少造假古董的技艺。我用重价买了几张明代年间出的纸,又买了一支古墨,关起门来,用心临摹、炮制,将大人家藏字画,每幅都精心临摹了一份。又特别喜爱大人家的古砚,也照样仿制了一个。我于是把这几种东西带上,留下一张‘急事暂别’的纸条,来到仆人所住的西河沿连升店。”
曾国藩听得极有兴趣,微笑着插话:“现在我明白了,那张黄山谷的字是你自己临摹的。”又说,“这张纸条不曾听府里人谈起。”
“当时放在书案上,也可能后来被风吹走了。我来到连升店,仆人问,‘相公身上带了钱没有?’我身上一文不名。仆人也只剩下十几两银子,这点钱,主仆二人无论如何到不了家。仆人看到包袱里的字画,说,‘相公,目前是救老爷要紧,你这几张字画就变卖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如今也没有法子了,救得了老爷,日后还可以再买。’我心里好笑。不过,他这一说倒提醒我。看来这几幅字画临摹得还可以,至少眼前的仆人是骗过了。如果能被哪个好古董而又不识货的人买去,虽然有点缺德,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我问,‘紧急之间,卖给谁呢?’‘有人买,隔壁就住着一个卖字画的摊主。’仆人当即叫来一个中年汉子。我心想:正好检验一下我仿古的本领如何。便煞有介事地向那个汉子吹嘘,说是祖传下来的真迹,目前要救老爷,只得忍痛卖掉。那汉子早几天便与仆人混熟了,因而对我所讲的毫不怀疑。他眯起眼睛将那几幅字画和古砚细细鉴赏一番,问我,‘你开个价吧!’我说,‘这几幅字画和古砚,论价不会低于一千五百两银子,现在急要钱用,我没工夫再找别人,你给七百五十两吧!’那汉子和我讨价还价,最后开出五百两。我心里想:好笑,这几样东西十两银子都不值,经过这样的瞎吹胡闹,居然就值几百两银子了。便一手从汉子手中接过五百两银子,一手将那几样冒牌货给了他。”
曾国藩想:这个杨国栋真是模仿古物的奇才,贩卖古物的人被他骗了不说,连我这个古物的主人都让他给骗了。这种以假乱真的本事,天下怕难找到第二个。原先的那股疑惑,早已被冲得干干净净。彭玉麟也暗自诧异惊佩,笑着说:“杨兄,凭你这个本事,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愁没钱花。”
“彭统领取笑了。这种小技只可偶一为之,哪可做立身之本。我带上银子,急急忙忙和仆人赶路。谁知到家后,老父已瘐死狱中。谢家因有人做大官,结果我家花了几千两银子也没打赢官司。谢家人平素口口声声讲孔孟程朱,却原来是这样的狼心狗肺。”说到这里,杨国栋望着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怕大人见怪,我一生气,从那时起,就不再读孔孟程朱的书了。程朱之书说的都是诚,不诚无物。其实,这世上哪来的诚!谢家讲诚,就不会有我老父瘐死狱中;我若讲诚,便没有主仆二人回家的盘缠。我过去二十多年,都被它误了。原来悟出的‘不欺’二字,竟是完完全全地欺骗了自己!”
曾国藩正色道:“程朱讲的都是对的,只是世人没有照着做罢了。足下不过因偶尔受挫,便愤世嫉俗以至如此,大可不必。”
“大人说得有理。”杨国栋说,“不过这几年,学生倒学了不少真本事。老父死后,我也不愿意再在老家待下去,便带着老母幼妹来到黄州府投靠母舅。母舅原是黄州知府衙门的书吏,早几个月,被长毛杀了。我们在苏仙观旁起几间草房,母亲和妹妹长年住在这里,我到处云游,见什么学什么。不瞒大人说,我早两天刚从广东回来,在广东还跟着洋人学会做火药子弹哩!”
曾国藩眼睛一亮,说:“以足下的灵慧,自然是学什么精什么,想必足下现在一定精于军火制造。”
“精于谈不上,不过造出来的火药子弹,也不比洋人的差。”
曾国藩大喜:“足下大才,目前正可施展良机。不知足下还愿像五年前那样,和我相处在一起吗?”
“大人乃当今最为有才有德之人,在广东时,我便知道大人正统率湘勇,以灭长毛为己任。国栋多时便想前去投奔,怎奈老母罹病,不忍赴兵凶战危之地。今日天使我重遇大人,国栋愿像五年前那样,为大人执鞭随镫。”
“伯母卧病在床,的确不便远离,你过两年再来找我也行。”
“今日若不遇见大人,我这几年确不准备远离老母。但我听七哥所言,学生犯了不赦之罪尚不自知。我万万没想到,那些赝品居然蒙过了大人之眼,骗去了大人的八百两银子,学生负罪深矣。因此,为报大人之恩,为赎学生之罪,我决定跟大人去江宁,我可以为大人造火药子弹。”
曾国藩大喜道:“军中正缺足下这种能人,明日我们就一道登船吧!”
彭玉麟也笑道:“有杨兄参战,湘勇如虎添翼。”
杨国栋说:“大人,我前月从一农夫手中买了一匹好马,为抵学生之罪,我将此马送给大人。请大人随我到后院观看。”
自从王世全把王氏祖上宝剑送给曾国藩后,曾国藩便渴望有一匹与剑相匹配的马,自己虽不能骑着它冲锋陷阵,但作为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没有一匹像样的马,总是一件憾事。曾国藩和彭玉麟来到后院,只见马厩里果然拴着一匹高头大马。杨国栋把它牵了出来。那马浑身火炭,无一根杂毛,来到坪中,昂首长鸣,甩颈尥蹄,吓得树上的鸟雀乱飞。曾国藩赞叹:“好一匹龙马!那农夫怎来的如此好马?”
杨国栋说:“我当初也感到奇怪,便问那农夫。农夫说此马原为一个长毛丞相所有。长毛占领黄州时,亲兵牵出去溜达。农夫杀了亲兵,盗了这匹马,藏在家中,等长毛走后才拿出来卖。见到的人都说它是关云长的赤兔马,我也就叫它赤兔了。”
曾国藩说:“谁见过关云长的赤兔马了?那都是罗贯中胡凑瞎编的。我看它浑身就像熟透了的枣子样,就叫它枣子马吧!”
彭玉麟说:“好个枣子马!既入俗又脱俗。”
杨国栋也笑着说:“就叫枣子马!”
曾国藩快乐地说:“好!我收下,就算抵了你假冒古董的罪。”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阿秀已摆上满满一桌菜,杨国栋请曾、彭入席。杨国栋指着当中一个大碗说:“这是用黄州猪肉烧的东坡肉。”
曾国藩笑着对彭玉麟说:“刚才还说没有口福,口福就来了。这真叫做‘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
酒席上,大家开怀畅谈,十分欢悦。杨国栋说:“小妹喜欢自制酒令,前一向编了一个酒令故事,可惜才力有限,竟没编完。”
“想不到令妹还有这种才能,真令我们钦佩。杨兄不妨说完,也好助酒兴。”彭玉麟兴冲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