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睿亲王来府上要人的消息,云州太守司徒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问报信的小厮:“你说,是谁来到府上了?”
小厮低着头有点儿兴奋,嗓音都有些发抖:“回老爷,是睿亲王殿下!”
“喀拉”一声,汝窑瓷杯破裂。鲜血混着茶水淋淋漓漓,站着伺候的婢女花容失色。匆忙用洁白的手绢裹了伤处,利索地收拾好一地残迹,司徒云呆了半晌,这才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缓缓站起身,对小厮吩咐道:“大开府门,本官要亲自迎接睿亲王殿下!”
睿亲王骑着高头大马等在太守府门前,一身黑色绣金蟠龙王服,白皙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灿烂的阳光之下顾盼生辉,英姿勃发,简直如明珠美玉一般耀眼。一众百余位亲卫黑压压侍立在身后,更增添其声势。周遭百姓躲在家里,也忍不住开窗偷偷观看。
“瞧,那衣裳绣着金龙的不就是睿亲王殿下!”
“哎哟长得跟天神似的,真俊俏!“
“好久没看见睿亲王殿下了,上回看见他还是在打胜蛮国人的时候呢,押了一车蛮国大官儿回来,可威风了!”
“你说睿亲王殿下跑到太守大人家门口干什么?”
“嘿,你还不知道?!听我大舅哥邻居的三姨婆二女婿当捕头的朋友说,好像前阵子王爷失踪了!太守大人说是舒家人害了王爷,把平西大将军的二儿子,也就是嘉平公主的亲哥哥给抓进去了!这王爷既然回来了,恐怕就是误会一场,定是来要人的吧!”
“啊?不会吧?!太守大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怎敢动舒家人?”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吧,告诉你,他们两家可有旧怨……”
那人说得眉飞色舞,越来越起劲儿,唾沫星子乱飞。他媳妇怕惹事,柳眉一竖就过来戳着他的鼻子道:“去去去,别吹牛了!你老几啊,东听一溜子西听一溜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呢,就在这儿浑说,没得惹人笑话!趁早喝你的狗尿去吧,醉死算完,喂!还有你们!听够了赶紧走啊,天天打秋风,我们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今日可没你们几个的口粮!”
不说那边鸟兽散,这边朱红的府门吱呀一开,官服整齐的司徒云已经率众跪在门前石阶上,叩迎睿亲王的大驾光临。
睿亲王纵身下马,免了众人的礼,便与司徒云一起进入太守府。
睿亲王面带淡笑,对司徒云寒暄一番,便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劳太守大人费心。本王中了奸人的计谋,身陷囹圄,多亏嘉平公主舍身相救,这才得以脱身。刚到云州,却听说太守大人误以为舒家是劫持本王的真凶,竟然将舒卿遵给抓进府里来了,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把黑鬼当李逵嘛!”
“本王知道你们两家现在闹得僵。太守大人,事情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这样子可就不是回事儿了。不瞒你说,本王今日来此就是接走舒卿遵的,也愿意以此为契机,为你们两家调和。”
他话说得客气,司徒云瘦长阴霾的脸上却冒出黄豆粒大的汗水珠。
从睿亲王出现的第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满盘皆输,输的极惨。
按理说应该认赌服输,因为再怎么抗拒也没有用了,像被烧着了尾巴的猫一样乱叫乱跳也只能失去最后的尊严。
——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睿亲王还能活着?!明明冒着大雨,他和舒匡派人搜遍了整座赤霞山也没有找到他的一丝踪影,派士兵潜入山崖下寻找,要么一无所获,要么连士兵也失踪,最后赤霞山上还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种要人命的黑色毒虫。一连十几天毫无音讯,茫茫大山之中举步维艰不说,甚至因为大雨连绵又发生了山体滑坡。
那种情况下谁都会以为他已经遇害,他怎么还能活着,他为什么没有死?!
司徒云嘴唇干燥发白,他幽幽地看着以强势态度出现的睿亲王,心里不可抑制地冒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倘若睿亲王今日独身而来,也许他会为了自己以后的前途痛下杀手,挫骨扬灰,且继续咬死了是舒家人害死的他。
现在他却只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僵硬着脸孔吩咐下面人:“把舒将军给带过来!”
舒卿遵已经不知道在阴暗的地牢里呆了多少日子。成天见不着一丝阳光,使他原本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呈现病态的苍白。头发蓬乱肮脏,炎热夏日多日不洗澡不洗头使身上带着浓郁的酸臭气。身上又痒又疼,好像无数只小蚂蚁贴着皮肉噬咬,他一动不动,知道是因为咸涩的汗水腌到了狰狞的伤口。这些伤口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流脓。墙上的一众刑具就是折磨他的用具。
司徒云很恨他。司徒云认为自己儿子会死全是舒卿遵害的。舒卿遵为什么要多管闲事,绿水村那些贱民怎能和他的幼子相比,那些贱民死了再生就是,可他的宝贝墨儿却只有一个!
墨儿病死了,做父亲的心痛如针扎。抓了仇人在手,自然百般刑求折磨。
要不是舒卿遵天生臭硬脾气,也许现在已经被打成了一条痛哭流涕的狗。
地牢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外界灿烂的阳光照亮空中飞舞的浮尘。舒卿遵抬起头,眯起眼,看见四个大汉抱着一个木桶进来。木桶似乎很沉,他们摇摇晃晃把木桶放在牢门边,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敢休息,又一溜烟地走了。
接着地牢里又出现四个美丽柔顺的婢女。素手托着托盘,分别放着雪白的毛巾,清香味儿的皂角香膏和崭新的丝绢衣物。庞管家僵着脸赔笑道:“请舒将军沐浴更衣,以前都是误会,还请舒将军原谅则个。”
灰暗冷淡的眸子霎时一亮,舒卿遵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低沉沙哑:“谁来了?!是睿亲王殿下还是我父亲?!”
庞管家赔笑道:“是睿亲王殿下亲自来接将军呢,说出去可真是天大的颜面!”
舒卿遵只听见“睿亲王”三个字,浑身颤了一下,又惊又喜,根本没听到庞管家后面的讨好恭维,半天才颤着声音问道:“那我妹妹呢?!嘉平公主来了么?她可平安?!”
庞管家鼻尖渗出汗水,当初这位爷就是以“嘉平公主挟持谋害睿亲王”的罪名被连带抓进来的,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苦笑道:“将军,这个……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嘉平公主殿下此次并未到来。将军,殿下还等着呢,要不咱们边沐浴边问?”
舒卿遵冷笑一声,默了半天才道:“滚,本将军没当着男人面洗澡的习惯!”
“哎!”庞管家从善如流,立马就退出去了。挨点儿骂算什么,这位爷答应洗澡就不错了,要是这一身脏臭伤痕累累地跑去见睿亲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正厅中。睿亲王喝了三杯茶,百无聊赖等了半天才等到被软轿抬进屋的舒卿遵。
舒卿遵穿戴一新,又吃了点儿东西喝了点儿热酒,不像地牢里那样凄惨了。睿亲王高兴之余,却也很快发现不对。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着司徒云,问道:“舒将军的腿怎么了?”
司徒云铁青着脸不说话。
舒卿遵看了很解气,替他说:“被太守大人用铁棍压断了!”
睿亲王手中茶杯一顿。司徒云眼角的肌肉不断抽搐,手心冒出汗,忽然瞪着舒卿遵的眼睛,慢慢磨牙道:“当时情况未明,舒将军又极力不配合,嚣张傲慢之余,口中多有挑衅污秽之语。本官身为一州太守,岂容他咆哮公堂。”
睿亲王脸上已经失去笑容,冷冷道:“哦,敢对舒将军下这么重的手,当时到底是有多少证据?难不成已经见到本王的尸首了么?!”
尊贵的青年很少发怒,现在却连瞎子都能感受他汹涌的怒火!
舒卿遵也放声笑道:“老贼,你说本将军咆哮公堂,娘的你们家地牢算哪门子公堂?!”
“放肆!你这个粗鄙武人,竟敢在此污言秽语!”司徒云脸色赤红,暴喝一声,忽然站起身来,对着睿亲王笔直地跪下,声音冷硬:“老臣知道殿下与舒家私交甚笃,也知此时此刻已经分辩无用。不过老臣一片拳拳忠心可昭日月,先前早已经奏请了皇上,想必京城钦差将不日而至。到时老臣荣辱生死自有皇上定裁,现在不敢劳殿下费心。殿下既然是来接舒将军的,人已送到,本官不便远送,还请殿下自便。”
他情知将不得善终,心情跌落谷底以后,竟然不再觉得害怕。
反正早已经将两人得罪透了,也不差这桩罪名。明知对方以后绝对不会放过自己,更不肯认错道歉,以至于稍稍折损自己的尊严。
睿亲王挑眉笑道:“太守大人是打算送客啊,不过事情还没弄清楚,本王岂能这么轻易离开。太守大人,依我朝军令,甭管舒卿遵犯了什么罪名,要处置他必然要经兵部刑部,且要证据确凿,记录在案。就算你是云州太守,你又有何资格私下刑求于他?!况且还是语焉不详无凭无证!”
“太守大人虽然舌灿莲花,本王却必定会将实情细细报于皇上,所谓拳拳忠心不是光嘴上说的就能算的,到时候水落石出,是非分明,善恶有报……哼,本王定会和太守大人一样,等待圣上的裁夺。”最后一句压低了声音,几乎一字一顿,字字句句砸到司徒云的心房上,司徒云脊背上顿时冷汗淋漓,面色苍白无血。睿亲王说完了便起身,顺势将茶盏一扔摔得粉碎。
碎渣子崩到司徒云脸上,小小的刺痛,却使他的脸皮颤抖不已。
舒卿遵躺坐在软轿上,仇恨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狠毒老人的身影,狠狠道:“司徒云,你这些日子的殷勤招待,本将军会牢牢记在心里,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你只需记住一句,小心你大儿子,他日若落在我的手里,父债子还,我舒卿遵必定也要砸断他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