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京城。
消息是在傍晚传入宫廷的。云州方面八百里加急,传递消息的军士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十五天内连续跑死七匹好马,最后擎着可以直接进入皇宫的令牌冲进朱门,马儿口吐白沫前膝跪倒,人也一歪直接从马上摔倒在汉白玉砖铺就的坚硬地面上。
宫人连滚带爬把信封递到皇帝的寝宫里,彼时他正要宽衣沐浴,听到是睿亲王的事情立即拢好衣襟,打开信封来看。
这一看不要紧,眼睛越瞪越大,脸色越来越青。梁帝膝盖骨发软,踉跄一步,边上的秦大福赶紧牢牢扶住他。
“皇上,您这是怎么了?”秦大福看皇上的脸色很不对劲,也不敢擅自看那封信,小心翼翼瞅着他眼睛问。他隐隐觉得恐怕大事不妙了。
梁帝半天才缓过气,竟将攥地变了形的信封塞到他手里,冷着脸道:“你看!他们就是这么照顾朕的亲弟弟的!”
秦大福连忙打开信纸认认真真看了起来,这下他的脸色也是大变!手指哆哆嗦嗦,冒出一身冷汗。
梁帝负着手在宫殿里来回走动,像头心情焦躁的困兽。殿内的宫人全吓得低下头不敢吱声。
秦大福收了信,强稳了稳心神,一使眼色,周围人都是顶机灵又有眼力劲儿的,无声无息退下一大波人,连雕花蟠龙门也紧紧关上了。
秦大福快步走到梁帝身边,弓着腰说:“皇上啊,这云州已经乱了,王爷也失踪了,云州太守和平西大将军府互相指责夹缠不清,咱们得快点儿想出什么法子稳住局势,赶紧找着王爷啊?!”
梁帝心乱如麻,负在背后的手拧得跟麻花似的,指关节都泛白。
一向最担心小七的安危,偏偏还是让他出事儿了!舒匡和司徒云简直该死!眼皮子底下让小七被人劫持,居然还敢互相推卸责任,互相攻讦,他娘的都以为朕脾气太好了吗?!真是不知死活!
圣僧曾预言小七活不过三十,难不成就是这次?!!
不不不,他才二十出头,才这么年轻,就算上苍要他死也没有这么快的!
云州是梁国的关塞要地,周围一圈藩属小国,对面还是茫无边际的蛮国草原。小七在那儿坐镇,周围还无人敢起异心。现在他失踪了没几天,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尤其是那个该死的司徒云,简直是头猪!信誓旦旦说什么是嘉平公主挟持了王爷,一下子就把舒家打到对立面上。舒家则持着公主手谕,坚持是有人冒充,真正的公主已经去救人。现在两人一起失踪,真相云里雾里根本分不清,两家却已经是红了眼,生死敌对剑拔弩张!
皇帝心里想了半天,还是比较相信舒家。舒匡的一贯忠心战功彪炳不必说,当年要不是舒家丫头舍命救了小七,小七怕早已经重伤。且嘉平公主家族显赫,备受荣宠,她是脑壳子坏掉了才会造反!不过事情既然传成这样,恐怕她多少也脱不了关系的。
而且魏国使臣这两日才递过话儿,说魏国恒王江璟有意求娶嘉平公主,还巴巴等着他回话儿呢。
简直一团乱麻!
梁帝脸色阴晴不定,无意识用力揉着手指,皮都破了,这才下定决心,对秦大福下令:“传召,拟旨!秦大福,朕一向最为信任你,朕离不开京城,这次你要陪着钦差大臣一起去一趟云州,连灵安寺的无尘大师也要请过去!”梁帝磨着牙根狠狠道:“事关小七的生死,你告诉无尘大师,他要是敢推脱不去,朕就一把火烧了他的灵安寺!看他去还是不去!”
“老奴遵旨!”秦大福干脆利落地打了个千,他从小看着睿亲王长大,心里也急得不行,对皇帝的强盗行径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秦大福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小心问道:“皇上,那魏国使臣前些日子问的那件事儿?”
皇帝眼一瞪:“火都烧着屁股了还管他?!那什么恒王不是一向风流地很么,想娶媳妇让他等!等不了就滚,现在谁有那闲功夫伺候他!”
“是是,老奴知道了,皇上您圣明!”秦大福擦擦头上的汗,他也觉得那江璟桃花眼忒风流,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当初嘉平公主可曾救过王爷命呢,看上去最乖巧安静的一好姑娘,他觉得这姑娘要是落到他手里,还不是一支鲜花插牛粪上了,太糟践了。
绛雪轩。与生意兴隆的前面不同,后院儿格外安静。
一切布置和静君在的时候一模一样,连一株花草一块石头都没有移动过。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不动的。
唐青住的屋子没有什么装饰,家具也十分简单。四周窗纸糊得厚厚的,令屋里有种密闭阴森的氛围。
内室。一身白衣的唐青和干瘦的哑婆婆对面而坐。
桌子上一壶茶,里面泡的是上等铁观音,却似乎被人遗忘了,直至冰冷。
哑婆婆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看着唐青。
唐青低声道:“我已经下定决心。这边的生意全安排好了,那边也雇了人手。主子生死不明,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去云州一趟。”他声音虽不大,表情也麻木,但任何人都能从那声音里听出坚定不移的决心。
其实他们比皇宫里更早得到消息。当初静君用蛊控制住几个大掌柜,唐青就是其中之一。后来那几人背叛,被除了记忆送到外地,静君也顺势将蛊解了。唯独留下来的唐青身上还有蛊。
唐青一直表现地忠心耿耿,为绛雪轩的发展壮大出了不少力气。所以后来静君已经有些信任他,也曾试探着提过一两次解蛊,没想到却被唐青否决了。唐青当时看着她的眼睛只说了一句:“我不希望自己忘恩负义,主人,倘若你解开我的蛊,我很可能被财色所迷背叛你。”
连本人都这么说,静君还能怎么做?只好罢了。
唐青身体里的蛊是由静君的本命蛊直接控制的,远在云州的静君用本命蛊强行吞噬生死蛊,唐青也受了池鱼之灾,幸亏当年留了哑婆婆在这儿扶助监视他,哑婆婆一出手,虽让唐青吃了不少苦头,毕竟控制住了躁动的蛊虫。
由此他们就推断出静君必定出事儿了!唐青急怒攻心,病还没有好利索就立即下令全绛雪轩搜集一切云州情报,零零散散地拼凑,终于猜了个大概。至此唐青就再也坐不住了,十头牛都拉不回地硬要去云州。
哑婆婆半天没出声。唐青执拗的目光简直要在她瘦小的身体上穿个洞,哑婆婆这才端起凉透的茶杯,垂着眼睛慢慢饮了。
茶杯“啪嗒”一声又放回去。哑婆婆打着手势,每一个动作都非常有力,代表着她的决心:“静儿是我唯一的徒弟,我不放心,这次和你一起去!”
京城暗潮涌动的时候,云州赤霞山的崖底仍是风平浪静。
静君因蛊虫的缘故身体特别虚弱,几乎成了半残废。日常生活一概需要睿亲王照顾。其实他本人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用别人伺候就不错了,哪里会伺候别人。但被逼到这份上不得不屈尊降贵亲力亲为,再加上一心为了静君好,竟然也做得似模似样。要是外人有幸看到这崖底一幕,非得吓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不可!
捕猎,烧饭,喂水,甚至帮静君挽头发,样样都会,简直十项全能。静君心里也很感激,却有一件事实在不能忍,就是他老抱着她睡觉!
睿亲王却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山风阴冷,你身子又虚弱,怎能冻着?”
“就算我把衣裳脱了盖在你身上,也显得太单薄。而且我冻病了不要紧,我只怕没人能照顾你。”
“且过了这几天,外面应该已经乱了套了。我们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你我都要赶紧养好伤势,快点儿出去。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先给你赔不是了。你再忍一忍好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舒静君还能说什么?
只能诚惶诚恐地接受。
其实自从那夜拒绝了他以后,他并未再逼她,抱她的时候手脚也规矩地很,绝不趁机占便宜乱摸。可宽厚的胸膛就在脸侧,耳朵边就是强有力的心跳声,浑身被包裹地严严实实,满鼻翼都是男子汉雄浑的气息,睡觉前固然心慌意乱,等半夜偶然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也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他。
——然后那种温馨依恋的感觉简直让她极端自我唾弃!捶胸顿足!恨不得撞墙!
唉,其实她不怕他动情,舒静君怕的是自己忍不住动心。
睿亲王也是知道的。她心情一丝一毫的悸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做的还蛮厚道的,只要让静君觉得尴尬,他就不会说破。可既然知道了静君也有些喜欢自己,他就像吃了定心丸,同时用自己的方式坚定地靠近她,爱护她。
他没追求过女人,只会用最笨的法子,好好照顾她,一点点儿感动她。然后等到哪一天她能完全接受他的时候,就算会被皇兄活活打死,他也定会亲去京城恳求皇兄的成全。求他去掉一个嘉平公主的封号,换回来一个睿亲王妃。
这两三天舒静君渐渐有了精神。睿亲王都是皮外伤,好得更快一些。趁着静君能照顾自己的时候抽出空儿来将四周转了个遍,到处寻找出去的门路。不到最后他并不打算顺着藤蔓爬上去,崖底距离山顶实在是太高,崖壁又十分险峻陡峭,很可能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既耗费精力,又实在太具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