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是李相国府里有点儿头脸的下人,长得浓眉大眼,个子高大,一付精明的神气。作为一个下人,他算得上生来命好,自己母亲是二小姐李彩鸾的奶娘,因为这层关系平日他就十分体面。这一个月来因缘巧合让他办成了一件大事,不仅自己赚得钵满盆满还顺带着讨好了二小姐,更是荣宠备至,春风得意之余连走路的架势都变了。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再也想不到他的真实身份。
要说他办了何种大事,还和京城最红火的绛雪轩脱不了关系。
绛雪轩,专门生产贩卖精致的珠宝首饰与香料,京城的女人甭管穷的富的就没有不喜欢逛这个地方的。李松家里有一个漂亮的妻子,两个正值青春的妹妹,还有在二小姐面前很受重用的母亲,再加上他有时也去青楼听个小曲喝杯小酒,给哪个温柔的姐儿塞点什么的,虽说不敢去绛雪轩买大件东西,小巧精致实惠的首饰香料却没少买。李松人长得周正,能说会道,背后又扯得相国府的大旗,一个绛雪轩分店的掌柜的与他很交好,私底下也会将些东西便宜卖给他。
上个月,李松再去这个绛雪轩分店的时候,看见掌柜的愁容满面,招呼客人也有点儿心不在焉。李松大踏步走向柜前,老远就笑着问:“哟,老罗,遇到什么烦心事儿啦?说出来给兄弟听听,或许能帮你一把?”
老罗年约三十,皮肤微黑,颌下三缕短须。平日总是精明发亮的眼睛暗淡无光,见了李松勉强笑一下:“嗨,原来是李管事,什么春风把您吹来了?这回是想选点儿什么?新罗国的珊瑚石做成的花样手串子,还有玉峰山渊蝶花制成的香包,都是最新的货色,卖的也很俏呢!不然我领您去看一看?”
老罗这就要往外走,李松伸手拦住他,仔细端详他的神色半晌,忽然笑起来:“你有心事。干嘛不和我说?不把我当朋友么?!老罗,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看你神不守舍的,莫非迷上哪家唱曲儿的姑娘了?”
李松是真有心帮他忙。绛雪轩的东西多少价钱,虽大致有个定数,高高低低还不是掌柜的俩嘴皮子一碰的事儿么?现在卖老罗一个人情,以后会有自己的好处。
老罗苦笑起来,“命都快没了,我还贪图这个?”
李松听他话里有话,神情变得正经起来:“怎么了你?这几天不见,你生病了么?请大夫了没有?大夫怎么说?”
他问出这一串,老罗却苦笑着不答。唉,主子失踪一个月了,再有四十天就是腹中蛊虫发作的时候了。想起当初植入蛊虫的痛楚,老罗嘴里就发苦。
“偏门偏症,看了也没用哇!”
李松眼珠一转,冷笑起来:“我看你身体健壮,哪里像得了不治之症?老罗,不是我瞧不起你,不过你们绛雪轩的生意虽然做得大,你在这民间怕也找不到什么好大夫。庸医诊不了病,就胡说八道吓唬你,你人实在,他说什么你就信了。不然你找个御医看看,除了阎王爷下令救不回来的,还能治不了你的病么?”
“李爷您说得倒轻松,老罗我上哪儿去找御医啊?”
“这不是有我在么?”
老罗惊讶地看着李松。李松下意识挺了挺胸,吹嘘道:“难道你忘了我是哪家出身的人么?府里的大姑娘可是太子的亲娘,府里二小姐被相爷他老人家和李妃娘娘爱护地跟眼珠子似的,二小姐有个头疼脑热小小不适的,宫里都要赶紧派御医过来。在下的娘亲可是二小姐的奶娘,惯常在二小姐身边服侍的,时间久了岂不认识一些御医爷爷?”
老罗的表情就跟呆住了似的,半晌之后忽然紧紧抱住李松的胳膊,激动地叫道:“哎呦我的爷!你可真是救了我的老命了!”
“哪里哪里,都是朋友么!”李松笑了起来,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然后他脑子里如流星般滑过一个念头:“老罗,不过我虽然肯尽心尽力帮你,但御医爷爷可没那么好求啊,到时候……呵呵……”
“我知道我知道,一切全劳烦您了,您千万别和我客气,以后有什么事儿您都直接跟我说,只要能做到,我老罗定没有二话的!”为了保命,老罗答应的干脆利落。
“你说老罗背叛了绛雪轩?”静君眉头微皱。她在这群手下面前相当能撑,竟没有露出一丝焦躁。
“除了老罗,还有蒋如冰,陈阿康。他们久久看不见你回来,既担心性命,又贪图财富,都起了异心。”唐青的声音很冷淡,给这夏夜平添一股凉意:“我不知道李松是否真的请了御医给他们看病,不过他们都已经被诱惑,甚至还打算来劝服我。因此我才知道这一切。他们几个分别给李松一些首饰的图案与香料的做法,李松应该已经和相国府里的人通气,不然他不会有那么多银钱开设与我们绛雪轩相仿佛的素心堂。而且他们现在借助相国府的势力骚扰打压绛雪轩,又压低价格贩卖和我们一样的首饰香料。绛雪轩苦苦支撑到现在,已经快顶不住了。”
“老罗他们几个有没有泄露我的存在?有没有把绛雪轩同时收集情报这一点告诉李松呢?”静君问出自己最关心的两点。
“没有。他们都是市井混混出身,不会轻易全盘相信一个人。且收集情报的事情说出来对他们也不利。况且他们也怕你再次出现,并不敢背叛彻底。”
“现在老罗他们几个在哪里?”
唐青冷冷道:“被我囚禁在一个无人的地窖里。本来我想把他们几个全宰了,但想主子您恐怕要过问。”
静君看着唐青淡漠的眼睛,这人只有十六七岁,身形细瘦而单薄,一双细长的眉眼秀气地如同女人一般。却轻易说出这么冷酷的话,而且态度那么理所当然。静君背脊上出了一层薄汗,这家伙,是天生的杀手心肠啊。
“对于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好奇。”静君又问道:“他们都背叛了,你为什么不背叛呢?”
唐青的表情没有一丝波澜,似乎早就料到静君会问这个问题。
“在你这儿,我只有一个主子,早晚能混出头;去了别人那儿,却是奴才中的奴才,而且背主求荣的人,既没有人瞧得起,也没有人敢重用。”
——这是一个明白人。并且是个赌徒,看似冷静却是敢赌命的那一种。换做静君异地相处,面对三四天内蛊虫即将发作的处境还矢志不渝,她自己恐怕都做不到。
静君拍拍唐青瘦弱的肩膀,道:“你做的很好。这次事情过去以后,我会让你当绛雪轩的大掌柜。现在,先带我去见老罗吧。你留了他们的命,我要去跟他们做个了结呢。”
于是两人出了小庙,在黑蒙蒙的月夜下行走。静君虽然完全听不到哑婆婆的动静,却知道这个清高孤鹤一般的武林高手一定跟随在自己左右。也许是左边黑影重重的杨柳林,也许正躲在那嶙峋的巨石之后……这个认知让她觉得很安心。
唐青提着一盏青布灯笼在前面领路。曲曲折折走了约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个荒僻地方的普通破旧院落。院落里有酒窖,掀开盖子黑咕隆咚很吓人。唐青熟练地爬下去,一会儿便点起了放在小矮桌上的一盏油灯。借着昏昏暗暗的烛火,静君看见地上趴着三个人,他们手脚都被捆着,眼睛蒙着黑布,嘴也被塞了起来。听见动静和感受到亮光以后,三个蜷缩着的人影都轻微扭动起来。屋里不知积了多少日的粪尿,已经臭的熏死人。
唐青冷漠的眼睛看着酒窖外的静君,“为了保密,不便移动这些人。主子要受不了这臭气,给唐青说一声,唐青可以立刻把这三人杀了。”
那三人听了,在地上扭动地更厉害,害怕的瑟瑟发抖。
静君摇摇头:“不必。”
接着用香帕掩住口鼻,径自从梯子爬了下来。
唐青待她落地站稳,便上前一一扯下那三人的蒙眼布。老罗三人皆涕泪满面,容颜憔悴,想来这几天受了不少折磨。看见了静君便不要命的用头叩地,发出声声闷响。
静君摇摇头:“不用叩头了。事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现在我且问你们几件事,是的就点头,不是的就摇头。”
然后便将刚才唐青说的话一一问来。这群人平日也是混混的性格,这几日却被唐青折磨地狠了,知道他的手段厉害,竟不敢起翻案的心思。流着眼泪一一点头。
静君叹了一口气,扫了冷漠无语的唐青一眼,道:“当初我找了你们这几个人,没想到只有唐青留下了。你们也不必怕,我并不要你们的性命。只是你们既然罔顾了当初的约定,那么我们之间的交易就取消。”
静君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我会取出你们腹中的蛊虫,但也会让你们服下这个能消除记忆的忘忧丹,然后把你们送到远离京城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当初你们不是流浪儿便是市井苦力,现在就请回到原来的生活罢。”
那几人听了前面的话,先是一喜,听到后面的话却惊愕住了,眼睛流露出恐惧。
老罗涣散的眼神狠狠盯着站在静君旁边的唐青。体面的身份,不菲的收入,受人尊敬的富贵生活……这一切就像个美好的梦境,可现在冷风吹酒醒,一切即将消失无踪,却只有这个和他们同样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市井混混,坚定地站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