祺祥宫。
李妃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神情却很淡漠。心腹宫女绮霞匆匆赶来,蹑手蹑脚走到李妃床前,轻轻跪在地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了她。
李妃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道:“皇上那儿与皇后那儿都怎样了?”
绮霞细声细气道:“回禀娘娘,春华殿里二小姐已经夺魁。太和殿里武试已经决出前五名,文试那边虽然还没有定论,但听太和殿伺候的宫人说,大少爷这回的诗词颇得陛下青眼。”
李妃抬起手揉揉眉心,神情很有些疲累。妹妹彩鸾能在这新春宴上扬眉吐气,总算是没有丢她的面子。大弟李修文素来读书刻苦,人又聪慧,想必再等一会儿也能从文试中出头了。她想到这里,心里振奋了一些。偏偏肚子里的胎儿也凑热闹,猛然踢了她一脚。李妃脸色顿时涨红,绮霞眼疾手快,赶紧端起一个痰盂,李妃侧身呕吐起来。腥臭的胃液沾染在绮霞保养良好的双手上,绮霞却视而不见,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李妃刚呕完,立即有小宫女端着温水毛巾过来。绮霞将手中痰盂递给身侧的宫女,净了手以后捧着一杯温茶让李妃漱口,然后帮她擦拭脸上沾染的脏污。李妃喘着粗气,皱着眉头,一付很痛苦的样子。
“娘娘,您的身子要紧,今日吐得这样厉害,还未曾用过膳,奴婢是否能请简太医过来看看?”
“不!等一会儿!”李妃无力地挥挥手,语气却很坚定:“等半个时辰!等修文那边的文试结果出来!绮霞,你派人好好盯着,有什么消息都及时跟本宫回禀。到时也不必请太医,本宫自有打算!”
李妃的眼睛灼灼地盯着绮霞。绮霞张了张嘴,不知为何竟觉得娘娘的眼神灼热地可怕!绮霞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将疑问压下去,垂头恭谨道:“是!”
李妃又看了绮霞片刻,才疲累地重新躺回床上。她美丽的大眼睛凝视着床幔顶部,里面充满冰冷的算计。前些日子借怀孕呕吐的理由不去请安,想必生不出儿子的皇后已经暗地里当她是眼中钉了。皇上最近无微不至的宠爱,也会让那自诩端庄稳重的皇后如坐针毡了罢。今日新春宴,自己的弟妹皆大出风头,皇后的亲族却并没有几个出类拔萃的后辈,这种鲜明的对比应该也让皇后芒刺在背。
嫉妒,愤怒,不甘心。这种种情绪慢慢积累,会成为压在心中的巨石。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皇上最高兴的时候,皇后最不高兴的时候,名门重臣云集的今天——新年的第一天,让皇后心中累积数月的怒火全面爆发!抡一把巨锤将笼罩着皇宫“固若金汤”的权利格局狠狠敲碎!破了才能后立,正如皇后倒了她才能出头。
蔡氏,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实在是太久了。
那厢,春华殿里女子才艺表演继续。不过两位琴仙子和平西大将军女儿鼎力合作的歌舞珠玉在前,后面表演的可就显得平淡多了。顺序排在后面的小姐们都暗叹倒霉,却不得不继续表演下去。即使她们知道自己弹得力不从心,也知道周围人对她们的表演不感兴趣。
淑妃笑得有些勉强。她心里其实是很着急的,很想让静君下去,哪怕躲在一个被湮没的角落里也比矗立在这儿当活靶子强。
静君有心事,只能装作看不见姑姑的眼色,嘴角微笑微笑再微笑。面上显得很得体,其实心里害怕地一直打鼓。
她这次风头出的有点儿大。现在这个位置除了皇后嫔妃公主,就只有自己一个臣女。连李彩鸾、樊妙真以及众多国公、侯府家的小姐们也都坐在下面呢。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倘若目光有实质,她觉得自己一定千疮百孔了。
“你这身好本领是哪位名师教的啊?年纪小小的,怕是已经青出于蓝了呢!”皇后笑眯眯地问。她显得很喜欢静君。
静君脑子飞速转动,睁眼说瞎话:“回禀娘娘,是臣女在云州的师傅教的。不过臣女的师傅是位隐士,不愿意让臣女透露她的姓名。且臣女的些许才艺与师傅根本无法相比。倘若臣女算是米粒之珠,师傅的才艺便如皓月生辉了。”
“竟有如此奇人?”皇后诧异地笑起来,静君的舞蹈在她看来已经是世间罕见,她师傅要真是如她所说,那得厉害成什么样啊。
“确实如此。”静君理直气壮地夸师傅,哑婆婆要是听到了估计会很无语:“臣女今年十三岁,从云州到京城,千里路遥也见过不少沿途风景,今日更万幸得见天颜,自忖也见识了一些世事人情。不是臣女妄言,臣女的师傅虽然比不上诸位娘娘与在座的贵人,论起容貌、武功、才艺、学识也堪称一州翘楚。”
“哟,既然你的师傅这样厉害,世间当有她的芳名,你也说出来让我们见识一下呀!且你的师傅既然有如此见识才艺,又为何隐居了呢?岂不是太可惜!”提问的是一位容貌艳丽的嫔妃。静君刚才的话太满,她听了有些不服,也有些不信。
真是想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想抓鱼就有人送钓钩!静君内心暗喜,抓住这个话茬马上说:“这位娘娘有所不知,臣女师傅隐居其实另有隐情。唉,这是臣女师傅一生的伤心事,每每思之,暗夜神伤。且再三地告诫臣女,让臣女万不可步了她的后尘!”
面容稚嫩的少女一本正经地摇头叹息,好似多么悲凉可惜似的,一个戏曲话本男女爱恨离合的故事纷纷在诸位嫔妃脑子里勾勒出来。女人天性就喜欢议论这种奇情故事,静君越“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那些嫔妃就越想听,连忧心忡忡的淑妃娘娘都被勾起了好奇心。
皇后娘娘催道:“静君,既然你的师傅屡次告诫你,想必是有能够引导他人之处的。你在此说了吧,让本宫也听听。在座的听了以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不枉费你师傅的苦心。”
“娘娘教诲的是!”静君立即接口道,然后开始说故事:“唉,其实臣女师傅的故事,总结起来不过八个字:‘积毁销骨,众口铄金!’”
开了个头下面就好编了,静君道:“臣女的师祖一共有三个徒弟,臣女的师傅排行第二,师傅上面有一位男师伯,下面有一位女师叔。臣女师傅之所以隐世不出,和她的师妹有莫大的关系!”
众人耳朵都竖了起来,静君接着编道:“论起来这个小师妹还是师傅年轻时亲手带上山的。当初潮州饥荒,师傅和她师兄正好路经潮州,遇到沦为乞丐奄奄一息的女童。师傅起了怜悯之心,赠予她一些银钱,这女童便哭求师傅收留。师傅心软答应了,却不知已经做了今生最令她后悔的事情。”
“哦?想必那小女童恩将仇报了?”先前提问的艳丽嫔妃问。
“的确如此!”静君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接着道:“小女童开始时表现地很乖巧,也很上进。师傅与她相处日久,渐渐熟悉了,就开始教她武功与才艺。小女童十分用功,学习地很快。后来师傅带她回山,师祖看女童有些慧根,身世又可怜,就收留她为小徒弟。这样师傅与她变成了师姐妹。师傅觉得和这小女童有缘,十分照顾她,无论日常生活还是学习上都鼎力相助,没过三四年,小女童就摇身一变,成为才学满腹,婀娜美丽的女子了。”
“这时她开始和师傅有些疏远。师傅并不知道为什么,但师傅的心性向来是合则聚不合则散,对方既然疏远她,师傅也就不向前凑了。于是旁人便觉得师傅与她师妹的感情不好。有一日师傅外出,远远看到她师妹和几位相熟的女子交谈。她们并未看见师傅,便当面问那师妹,说师傅是不是嫉妒她的才艺故意疏远她,师傅远远听了只觉得很好笑,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个流言,但师傅的师妹却沉默以对,并没有为她辩解一句,竟似默认了这件事情。相熟的女子气愤填膺,远处的师傅却是浑身冰凉,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师妹的真面目!”
“忘恩负义,当真是可气!”皇后性子直爽,最厌恶这种冤屈的事情,气得胸口起伏。
“这还不是最可恶的事情呢!”静君接着说:“臣女师傅自那天看清了她师妹的真面目,不屑她的行为,从此和她断交。可惜师傅是个很高傲的人,又深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既不愿意做背后议论人的事情,又不屑解释,因此在外人眼中竟坐实了那师妹的谣言。连师傅的师兄都过来问她。师傅和她师兄本是青梅竹马,连亲事都定了,本以为师兄是最理解她的人,却不想连他都被外面的谣言所迷惑,师傅气愤伤心,两人一个委屈,一个不明真相,竟狠狠争吵了几次,伤透了感情。”
“唉,那师妹虽然可恶,你师傅却也未免太过执拗了……”
“这执拗带给她终身最为深刻的教训!”静君神情有些黯然:“一日,那师妹忽然邀请师傅去她那儿,说要赔罪。师傅便去了。谁知屋中仅有两人的时候,那师妹忽然折断自己的手指!师傅惊骇之余,她俩的师兄却应师妹之约正好进来!师妹泪眼朦胧哀求师傅饶恕她,好似刚才是师傅害她似的,师傅忽然受此冤屈,气愤之余一心想找她理论,师兄却误以为她恼羞成怒想要继续害人,二人大吵一架,几乎翻脸成仇!接着许多人都进来了,因为以前师妹默许的那些谣言,竟没有人相信师傅的清白。臣女的师傅心高气傲,一气之下便与众人恩断义绝,自行下山。她与师兄的婚事自然作废,而师妹则代替她与师兄喜结连理。师傅这时才明白,她的师妹究竟为什么陷害她。”
“世间为何会有这样卑鄙狠毒的女子?难道她害了人就一直逍遥法外么?!”皇后听得动容,青梅竹马因误会分手的情节很是触动了她。说起来倒也有些类似,李妃怀孕之后各种矫情,自己虽然冷淡却并没有怠慢她,但皇上虽然并不说破,却总隐约觉得自己要害她似的。夫妻两个难免就多了不足与外人道的隔阂。静君师傅惨烈的结局既使她同情,又让她觉得心惊。
“那害人的也得到了报应。八年以后,她醉酒,误将这件事说给了丈夫听。于是丈夫才明白,悔不当初,休弃妻子以后,立即远赴云州找臣女师傅赔罪。可这样又如何呢?师傅的名声被损,青春被耽搁,最重要的是伤透了心,与师兄的感情再也无法回到当初了。青梅竹马的两个人被蓄意破坏,最终只能懊悔终生。”
“师傅念及此处每每伤情,时时告诫臣女一定要有防人之心。第一不要轻信别人,第二不要坐视谣言横生,第三倘若有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一定不要轻举妄动。行事一定要再三谨慎。譬如别人都误以为你与她不和睦,以为你会害她,那等她受害了别人很可能就把这个罪名安插给你。防范的办法是要么远离,要么与她接触时必须有外人在场,省的发生事故说都说不清,就只能白白背负冤屈了。”
故事说完了,满座寂静。众人脸上都若有所思。
殿下的表演依旧在继续。忽然,一个宫女匆匆进入春华殿,依次禀报消息至皇后的耳边,说李妃忽然腹痛,请皇后娘娘去祺祥宫一趟。皇后先是一惊,李妃肚子里的可能是未来的小太子啊!万不能出什么事情!皇后下意识就要起身,一瞬间却不经意瞥见了静君的眼睛。她忽然想起静君刚才讲的故事,竟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皇后缓缓起身,忽然说道:“淑妃在这儿继续看着,娴妃,良妃、婉妃都随本宫去祺祥宫一趟。还有宣李妃的母亲独孤夫人、妹妹彩鸾一起过去,李妃亲人在侧,想必也会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