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彤云密布,朝霞满天。
王府后花园鲜花绽放,香气氤氲。柔柔的阳光照下来,既不太冷,也不太热,最是舒服的天气。
花园靠近溪水的地方,用竹竿搭了一架花棚。绿叶鲜花缠绕棚体,下面的阴凉中放着一架光滑的藤椅。静君半躺在藤椅上,旁边就是一个大大的摇篮。小宝宝趴在一堆柔软的锦缎被褥中睡觉,柔嫩的小脸鼓得像小苹果,白里透红可爱极了。
静君闲着没事儿就用手指轻戳儿子柔嫩的小脸蛋,或者戳戳他鼓鼓的小肚皮,戳地正高兴呢,忽然听弄柳说大少爷来了。
弄柳表情有点儿担忧:“娘娘,婢子看大爷神情不太对劲儿呢。”
静君唔了一声,怔了一下。要是神经大条的弄柳都看出不对劲,那就是真的很不对劲了。
静君吩咐弄柳:“你让奶娘过来把宝儿抱走,让大爷到这里见我。”
过不一会儿,舒卿哲就远远过来了。先是行了礼,静君赐座,他便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垂头丧气,神不在焉。
静君让丫鬟婆子走远一些伺候,便问:“哥,你怎么了,这么神不守舍的?前几日府里不是张罗着要给你完婚么,该不是周家姐姐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周家是云州的世家大户,也是舒家的世交。两家长辈关系好,从小就给舒卿哲与周冰沁定了娃娃亲。论起来两家子的小孩都是一起长大的,算得上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那种面都没见过的盲婚哑嫁。而且从小的时候舒卿哲就懂得维护自己的小媳妇,和周冰沁玩得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必定想着留给她一份。
这几年虽然长大了,懂得避嫌了,也还常常书信来往,彼此牵挂关心,算是两家都满意的一门亲事了。
论理说前些年两家就该结亲的,不过赶巧那周家老太爷去世了,周冰沁从小跟着他长大,感情特别好,便认真守了这几年丧,才把亲事耽搁了。过不久又遇到蛮国入侵,舒卿哲率兵打仗,这又蹉跎了好些岁月。
其实搁在一般人家早就着急了,幸亏两家子感情实在很好,相信对方绝对不会毁约,这才直等到今年完婚。
舒卿哲叹了口气道:“你周姐姐那边很好……”。
看他垂头丧气,又满是迷茫的神态,静君就知道他遇到难题了,便正襟危坐,静静聆听。
舒卿哲默然想了半天,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静君,你还记得魏国的朝霞郡主么?”
“当然记得。”
舒卿哲挠着头说:“她今日来云州了。还是女扮男装,也不知跟谁问的路,竟然找着了我,我差点儿没认出她来。然后她跟我说……说她喜欢我。”
静君惊讶之余,一时没说话,舒卿哲更是一付烦恼极了的模样,喃喃自语道:“她怎么会喜欢我呢?!”
真奇怪,那丫头不是明明最讨厌他的么?两人总共相处了不到半个月,吵得架就能有三五十回。那时朝霞看见他就瞪眼,恼了就拔剑相向。他对这脾气骄横且狂妄自大的郡主殿下也没有什么好感,也从不让着她。两人一直是针尖对麦芒,硬茬对爆炭,就没记得能好好相处过。
尤其最后遇到了那场刺杀,他碍于情势点了这大小姐的哑穴,更是被她当众背后打了好几个巴掌,舒卿哲一直以为她已经恨死自己了,没想到今天会遇到这一出。
当时还是明晃晃的正午。要回家时听说有人找,舒卿哲出了营门转了半天,才在大槐树底下看见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远瞅着有点儿眼熟,却愣是没想起来是谁,便大喇喇骑马走了过去,扬声问道:“兄弟,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儿么?”
那少年细眉大眼,容貌秀丽,雪白的皮肤。竹编的斗笠压住漆黑浓密的头发,本来看着他的神情就不太友好,好似等着他过来赔罪,结果听他说了这么一句,雪白的脸蛋顿时变得煞白,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氤氲。半天才立着眼睛骂道:“姓舒的,你瞎了眼了,才多久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舒卿哲被骂愣了。这秀丽少年声音甜美清脆,又带着狠狠的杀气,记忆里好似只有一个女人这么不讲理。
舒卿哲顿时也把脸拉下来了,没好气道:“原来是朝霞郡主你啊。请问您闲着没事儿,不好好在魏国呆着,跑到我们大梁国的云州来做什么?”
相互嫌弃基本上就是以前他俩说话的正常语气。没想到朝霞骂人时很利索,听舒卿哲没好气儿地来了这么一句,眼圈顿时就红了:“你凶什么凶?我大老远跑来,你就不能有句好话?!舒卿哲,我没钱了,你不是这里的地头蛇么?我快饿死了,赶紧带我去吃饭!”
好歹是魏国郡主,舒卿哲还不至于请不起一顿饭,便纵马带她去了城里有名的文仙楼。进了个雅间,点了满满一桌子十六个菜。那女扮男装的朝霞郡主净了手,便埋头大吃起来。看她这吃相绝对是饿地狠了,舒卿哲看得稀奇,便问道:“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殿下,我看你这饭量十六个菜不一定够您塞牙,要不咱们再叫点儿?”
话音刚落,便换来朝霞郡主一个大大的白眼。好容易咽下满嘴的米饭,哼哼道:“本郡主又不是猪!”
舒卿哲抿嘴笑了:“我可没这么说。”
等酒足饭饱以后,碗盘收拾下去,小二奉上两杯君山银针茶,朝霞就坐在那儿捧着茶杯,很有点儿沉默了。
舒卿哲不是傻子,瞧她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且自己下午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也没空一直陪着她耗时间。便开门见山问道:“殿下来云州,想必不止是为了敲诈我一顿饭。殿下有什么事情请直说吧,看看我舒卿哲是否能帮得上忙。”
朝霞大眼睛闪过一丝流光:“你说你愿意帮我?!”
舒卿哲顿时警惕起来,“殿下先别把话说得这么满。得分什么事情。要是不违情理,也不太难办,舒卿哲当然在所不辞!但要是别的难办的事情……殿下,别怪我说得难听,咱们怕还没有那样的交情。”
朝霞咬牙幽怨地看了他半天,舒卿哲仍不为所动。朝霞便叹了口气,狠狠道:“也罢,只有你敢这么对待本郡主!”
说完以后却不吱声了。舒卿哲等得不耐烦,才听见朝霞有些犹豫地,小声说:“我逃婚了!”
说真的,乍一听到这消息,舒卿哲并不是很惊讶。他觉得凭朝霞郡主的性格,是能做出这种事儿。
舒卿哲一扬眉:“原来是这样。你逃得太匆忙,没带足银钱,所以才饿了这几天么?放心放心,盘缠我还是有的,殿下你要多少?只是到时候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否则我助你逃跑,你们魏国可就饶不了我!”
“不是钱的事!”朝霞一着急,玉脸绯红。
舒卿哲又道:“难不成您还想让我去魏国和您的主上谈谈您的终身大事?!郡主殿下,您急昏头了吧,我小小一个云州将军,哪来这么大的面子?!”
朝霞紧紧咬着下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恼怒地盯着他,忽然低声叫起来:“笨蛋,我是喜欢你!”
“是啊,你是挺喜欢害我的!”舒卿哲没过脑子,极顺口地说出这句话,一下子两人全愣住了。
屋里瞬时静的能听到细针落地。
过了半天,舒卿哲才回过味来,顿时无措地站了起来。朝霞小脸苍白,眼圈通红地看着他,神情十分幽怨。
舒卿哲不由自主退后两步,碰地椅子喀剌剌响。一时间他的脑海无比混乱,懵头懵脑地自己都不知胡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朝霞猛地站起来,含幽带怨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他,如往日一般高高扬起了巴掌,最后却没有落下来。
朝霞哭着跑了出去。舒卿哲愣了半天,也赶紧往外追。可街上人来人往,人海茫茫,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舒卿哲长叹一口气。一只蜜蜂嗡嗡嗡落到鲜花嫩蕊上,震动的透明翅膀便乖乖收了起来。
舒卿哲挠着头道:“我觉得还不如让她打一巴掌呢。”
静君斟酌着问:“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舒卿哲一愣,像是仔细思考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不是,我心里喜欢的是你周姐姐,但遇到这一出,总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唉,她这么个娇滴滴的郡主,脾气又大,从没受过什么委屈,身上还没有银钱,我……”
静君拍拍他的手,认真地说:“哥,这不是你的错。”
舒卿哲住了口,有些愣楞地看着她。静君缓缓道:“人和人之间,是看缘分的。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若对她没有感情,纵使以后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还不如这样呢,长痛不如短痛,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对两个人都好。”
“可她为我……”
“她不是为你,说到底她还是为了她自己。再说你愿意娶她么?”
“……”
“不行的话,就别为之烦恼了。”静君说:“凭朝霞的性子,想必是十分受宠的,出了这事儿,她父母未必会狠心罚她。就算罚,既是她做出的事情,她也该受着,没得别人为她承担的道理。你派人找她了么?”
舒卿哲点点头:“还没有音讯呢。”
静君道:“好,等会儿我告诉王爷,让王爷也派人找。总不会让她在云州出了危险就是。其余的我们也不能管太多。”
舒卿哲走了,静君躺回藤椅上。徐徐微风吹起她漆黑的长发,静君觉得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
弄柳瞅个空儿过来,好奇地问:“娘娘,大爷是怎么了?”
——无可奈何花落去……错付了一片真心,最终还是情深缘浅,岂不是最让人感到惆怅。
静君看着飘落的花瓣,怔了良久,忽然对弄柳说:“小柳,你有喜欢的人了么?”
“哪……哪有?!”弄柳小胖脸通红!
静君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说:“那等有了就跟我说,我一定帮你张罗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