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带着小和尚,于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站在睿亲王府门前。
小和尚好奇地四处打量,伸出僧袍袖子擦擦脑门上的细汗:“师父,我们走了好久,终于到了!师父,徒儿的芒鞋都破了,腿脚好累,等会儿能进去坐一坐么?”
“师父,一路上好多凶巴巴的人都不欢迎我们,睿亲王也会这样么?他会不会嫌我们晦气,连茶水都不愿意布施给我们,就把我们轰出去呢?”
“师父……师父……!!”
老和尚一身半旧的麻布衣料白色僧袍,脚蹬芒鞋,面色红润,慈眉善目。虽然风尘仆仆,却步履悠闲。看上去朴素至极。闻言便微微一笑,缓缓道:“净心,你若害怕,为什么不上前去问他们呢?”说着,伸手一指,正指向门前的仆役。
睿亲王府的仆役也出身军伍,身材十分雄伟,看上去孔武有力。净心只有十二三岁,见状立即吐了吐舌头,吓得缩到老和尚背后,稚气道:“师父,他们看起来好凶,徒儿可不敢……”说着声音就小下去。
老和尚任他拽着自己的僧袍,也不去扯他,微微笑道:“他们是人,你也是人,为什么要怕他们?去吧!你上前去问,他们若让我们进去,我们便进去;他们若赶我们走,我们就走。又有什么可为难的呢?”
小和尚想了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咕噜噜转。老和尚仍笑得云淡风轻,红润的面颊没有一丝汗渍。小和尚看老和尚没有动弹的意思,且老和尚功力高深,不渴不累,自己却咽喉冒火,腿脚灌铅了。撅着嘴巴又求救地看看老和尚,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施,施主!小僧和师父是来自京城灵安寺的僧人,小僧的师父是贵府睿亲王爷的故人,来到贵地想要见王爷一面,请您通报一声!”
仆役忽然见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光头小和尚,互相望了一眼,虽然有点儿诧异,态度倒还算和气。
一人说道:“小师父,真是不赶巧,今日我们王爷刚出府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然你说说你师父的法号,我们禀报上头。你们若不着急的话,也可以在门房里等一等。”
小和尚没想到他们态度竟然这样和气,心里放下一块大石,稚气的小脸就露出笑容来,连连合掌躬身:“多谢多谢!小僧法号净心,小僧的师父法号无尘!”
那仆役不曾去过京城,也没听说过无尘大师的威名,便请了一老一小两位僧人去门房歇脚喝茶,又出了一个人去里面禀报。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睿亲王既然出门,嘉平公主又“被葬身崖底”,秦大福是京城来客,禀报的人便找了侍卫统领黑虎。彼时他正抱了一把大大的竹扫帚,在庭院里扫得虎虎生风。
小厮擦擦头上的汗,小跑过去,笑问道:“黑爷,您今日怎么有兴致扫起院子来,这不是大材小用么?把扫帚给小的吧,小的来扫!”
黑虎呵呵笑道:“别,你黑爷没事儿正在练手呢!你小子有什么事儿,竟跑得这一头大汗?给你黑爷说说?”
小厮便把方才那事儿说了。黑虎跟着睿亲王日久,自然知道无尘大师。闻言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这位活佛怎么到云州来了?可不能怠慢了他!”
连忙将扫帚往那小厮怀里一扔,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又整整衣襟,这才大踏步朝门房跑去。
那边门房里,小和尚赶了很久的路,又累又渴,现在坐在木凳上,喝着茶水吃着糕饼,很是高兴。老和尚只是饮了半杯茶,慈爱地摸摸小和尚光滑的脑袋,低声对他说:“净心,你看,有时候外貌凶恶的人其实并不可怕,是吗?”
小和尚一边往嘴巴里塞糕点,一边连连点头。还没有说话呢,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把粗豪洪亮的声音:“无尘大师光临王府,真是令咱们这儿蓬荜生辉!在下黑虎,乃是睿亲王府侍卫统领,在此见过大师!”
话音未落,门框处就闪进一个八尺大汉,穿着金线滚边的侍卫劲服,脚蹬黑靴,腰袢挂着一柄黑鞘扁平大刀,双手合抱,恭敬地弯腰行礼。
里面随意聊天的仆役吓得都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老和尚,万没有想到这穿着朴素的老和尚竟有什么深厚背景。小和尚也嘴巴塞满糕点,呆呆地看着师父。
——哇,这么厉害的大汉都对师父这么尊重,师父真是好威风啊!
净心大大的眼睛里面都冒出无数的小星星。他是被大师半道上收留的孤儿,对师父的过往还真不清楚呢。
老和尚便微微一笑,竖起单掌:“施主免礼。”
黑虎闻言仍不敢起身,弯腰恭敬道:“下面人无知,不认得大师的名号,真是冒犯了。还请大师跟随黑虎移驾花厅,我们王爷去了舒府,怕要等一会儿才能回来呢。”
老和尚欣然接受:“施主客气了,老衲多谢施主的招待。请问施主一件事情,京城来的秦大福公公是否已经到了贵府?”
黑虎闻言抬起头来,一下子看到老和尚深沉平静如同古井水的眼睛里精光闪烁,饶他跟着王爷也算是浴血奋战,见多识广,仍不由得感受到一股广阔博大的压力,甚至产生了顶礼膜拜的冲动。心中惊奇,连道厉害,嘴上已经说道:“回大师的话,秦公公此刻正在府上,大师莫不是想要见他?”
老和尚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不瞒施主,老衲此次本应与秦施主同行。既然他已经身在此处,还请劳烦施主带路,老衲还有事情要与他商量。”
“好办!”黑虎顿时想明白肯定是皇上派他来的,于是身子一转,手臂一伸:“大师,请!”
舒府。
送走失魂落魄的钦差大臣冯元伦以后,正厅陷入一阵难堪的静谧。
挥退了周遭下人,关紧了门窗。
平西大将军呼吸声渐重,一把美髯都要吹起来了,眸光比冯元伦在时还要阴沉,粗厚有力的手指在桌上敲击,咚咚有声。
“殿下,不知老臣小女哪里得罪了您,为何您要说她已经死了呢?!”
“舒卿哲,你方才拉着为父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一开始就知道王爷要这么说?你究竟有何缘由,竟要帮……瞒着你亲爹!”
舒卿哲苦笑,也不辩解,原本侍立在父亲身边,这就立即跪下了,低声道:“爹,您可千万别生气,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娘在天上怕也不会安心!儿子这次也非有意隐瞒您,实在是……”
睿亲王打断了他的话头,看着平西大将军说:“此事不关卿哲,是本王拜托他的。老将军要怪就怪到本王头上好了。……本王今日来此,其实是有要事和您商量。”
“哼,老臣哪里敢怪罪王爷?!不知殿下找老臣商议何事?”平西大将军虎目圆睁,心里已经暗暗觉得不好。
睿亲王手心冒出汗,浑身潮热。老将军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但今天硬着头皮也不能退缩。
睿亲王深呼吸一口气,缓解心中的紧张,然后看着平西大将军的眼睛说:“在此之前,本王先向老将军致歉。以前有些事情,本王碍于情势,并没有和老将军详说。”
“本王被毒女兰若义所擒时,静君前去相救,没想到最后我们两人都中了毒女兰若义的生死蛊……”囚洞的相处,逃离,重伤,落难,崖底的相互扶持与相处,都由赵弘低沉的声音慢慢道来。他无比坦率地说出了生死蛊的困局,自己对静君的情愫。那点滴的往事通过详细的诉说,似乎又一一浮现眼前。
他的心灵也随着述说,而变得越来越坚定。最后,甚至完全无畏于老将军阴沉郁怒的可怕目光。
舒卿哲跪在地上,一会儿偷看看老爹,一会儿偷眼看睿亲王,唯恐他俩一个怒不可遏竟厮打起来。睿亲王说的事情,有很多是他还不知道的,心脏虽然随着往事跌宕收缩,却又不禁分神想到:妹妹平日总是打死不承认喜欢睿亲王,没想到竟为了他连小命都不要了,啧啧,下次见了定要揶揄她一番,看这个小丫头还敢在自己面前装样子不?
睿亲王说完,忽然垂着眼帘,从袖中掏出一盘乌黑的鞭子。
这鞭子色泽乌黑发亮,盘得极紧,乍看竟像一条休憩的毒蛇。
睿亲王抚摸着鞭身,慢慢展开,只见鞭身较细,只有一般鞭子的三分之二,长度却不减,乌黑发亮的鞭身上暗刻着盘旋的龙纹,看起来坚韧无匹,又十分华丽。舒家父子都是武将出身,位高权重,一生看过的奇兵异刃不知凡几,此刻见了这造型奇异的鞭子竟也不由得抽气。
舒卿哲心想我的乖乖,这鞭子又细又韧,一鞭子下去就得皮开肉绽,疼不死人才怪!睿亲王从哪弄来这么个玩意儿?平日也没见过他使这么娘儿兮兮的兵刃啊……啊不对,这时他拿出这个想要干啥?!
“这鞭子是由东海深渊的紫金精铁,混着三分雪山之巅的天蚕玄冰丝所制,传说水火不浸,坚韧无匹,也是本朝先祖的贴身兵刃。本王七岁的时候,母后将这鞭子赠给本王,教诲本王要谨记先祖遗风,时时以先祖为楷模,勤勉练武,克己修身。”
闻言,平西大将军连忙起身跪了下来,双手伏地,与儿子卿哲共同拜见先文穆皇后的御赐遗物。
睿亲王起身,走到伏跪在地的两人,亲手将平西大将军搀扶起来,鞭子也被塞到他的手上。平西大将军手一抖,差点儿把这御赐鞭子丢地上!
然后睿亲王单膝跪地,看着平西大将军平静道:“先皇后遗命,此鞭蕴含祖德,持鞭之人可以用此兵刃训斥皇族后裔。”
“老将军,这次您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本王都娶定您女儿舒静君了!倘若您心中不甘,本王亦无他法,只能在此受您一顿鞭刑!”
平西大将军脸色大变,大手攥紧了鞭子,忽然高高举了起来!
舒卿哲顿时呼吸不能,只瞪大了眼睛瞅着他暴怒的老爹!
——这鞭子究竟会不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