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文人最需要满足的并不是钱财,而是虚荣心。这一天,刚刚参加过会试的举人们的虚荣心无疑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因为他们几乎享受到了比钦差还要风光的待遇:皇帝亲帅文武百官在正阳门外为他们送行!举人之后紧接着是两位巡按御史——黄士俊和刘同升,他们也享受到了远胜於钦差的礼遇。两位巡按御史和众举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虽然每个人心中的想法不一样,但是每个人都很高兴,而与他们一样高兴的,还有深居后宫的永王殿下。
“殿下,起床吧,今天是您头一回听经,别让讲读学士久等。”
被杨常唤醒,朱慈炤揉揉眼睛坐起来,接过内使递上的茶水漱口,洗漱的同时,杨常站到一侧为他梳头,因为要听经筵,所以今天的衣着与往日不同。长发挽好之后,齐眉勒上青纱发帻,又用一枚紫金束发冠卡住发髻,最后横插一根发簪。朱慈炤对着镜子,却发现杨常的眼圈微微有些发红,心里顿时明白了:上一次稍稍轻薄了他一下,便跟“菜户”两人抱头痛哭,这次没自尽已经是万幸了,不过朱慈炤还是比较善良的,放下镜子,这时候已经有内使为他穿上红底凉鞋,站起身来,杨常忙给他褪下睡袍,换上了一件红绡圆领滚龙袍,束腰带的时候,朱慈炤突然说:“杨常,有些时候孤王真的很羡慕你呀!”
感到腰间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殿下何出此言,奴婢不过是一介阉竖罢了。”说话间已经扣好带钩。
朱慈炤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杨常连忙将目光移开。“为什么不敢面对我,孤王有这么可怕吗?我羡慕你是因为你人长得美,而且还拥有一位真心爱你的女人。”
“殿下饶命!”杨常脸色惨白,跪在地上叩头颤抖,朱慈炤摆摆手叫其他侍从退下,蹲下身说:“别怕,孤王真的很羡慕你们这种纯粹只有爱情的爱情,等皇上大婚之后孤王一定求皇上为你们两人赐婚,你愿意吗?”
杨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晚上听了宫女费氏的哭诉,心如刀绞,可是又无能为力,而且担心永王发怒。确定永王并不没有怪罪的意思之后,杨常谢恩不止,朱慈炤笑着站起身,说:“好了好了,要不是本王年纪还小,力不从心,那柔情似水的二八娇娃焉能便宜了你这阉货?走,陪我用早膳去!”两人就以这样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将事情支了过去。
漱口净手之后,朱慈炤迫不及待的坐到那架钢琴前。刚一看到这架钢琴的时候朱慈炤就被他古雅的外形彻底迷住了,因为他完全是一架艺术品,乌黑的琴身,银色的琴键,与现代钢琴不同的是其琴键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用来演奏,上层是琴槌,当击打琴键的时候,琴槌就会随之敲击琴弦,琴身比较窄,只有四尺来宽,这就是所谓的“击弦古钢琴”。尽管由于技术等因素,其音质效果比较差,但也更有一种古典风味,尤其是银质的琴键更令人爱不释手,因此前一天晚上朱慈炤一直摆弄到很晚才睡下。
“来来来,听孤王给你演奏一曲。”说着纤指伶俐,敲击琴键,一支优美的曲子冉冉而出,正是《魂断蓝桥》的主题曲。其实朱慈炤真正会的曲子非常有限,因为他毕竟不是一名乐者,他之所以能够熟练演奏完全是为了政治上的应酬,而能够称得上的佳作曲子也不过两首:一首就是这支《魂断蓝桥》的主题曲,经过他的刻苦揣摩,利用微妙手法变化弹奏的速度,将原本已经十分优美的乐曲的旋律变得更加缓和,令人产生一种安魂催眠的效果,这支曲子是他在参加国内宴会的时候献媚上司的杀手锏;另一首则是自弹自唱英文国歌,这也是他的独门绝技,几乎每一年的国庆酒会上都会出现他衣冠楚楚的坐在钢琴前弹奏并用英文演唱国歌,本国国歌素有“天下第一国歌”之称,再加上他那近乎传神的演绎,每次都会使在场的外宾留下深刻印象。在另一个世界里朱慈炤之所以能够在短短十年内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与此不无关系。
一曲终了,杨常忙上前献上毛巾和茶水,跟着是一通近乎阿谀的赞美,朱慈炤啜了一口茶水,笑着刚要说话,一名内使进门道:“启禀殿下,翰林院讲读学士方以智大人求见殿下。”
“知道了,叫他进来吧!”
方以智穿着一身青色朝服,目不斜视,稳步迈过门槛,跪拜行礼:“臣方以智叩见永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方先生这边请!”说着让到早已布置好的书房里。
书房内书案依然从前,只是在偏侧加设了一张讲桌。两人分别入座,杨常则立在朱慈炤身旁,以便他随时吩咐。
“请问方先生,要学习什么,我好叫人去取书。”
“殿下初学,臣窃以为应当从四书五经学起。”
朱慈炤略微迟疑道:“嗯,好吧!”不一会杨常取来厚厚的一只书匣,正是他早就看过了的大内藏本四书五经,由于大内藏本一般都有款式大方,字体优美的特点,还曾经令朱慈炤赞叹不已。
“王化之本,在于使民养生丧死之备足,然后导之以礼义,责己矜穷,则斯民集矣……”
“读书当从经学始,经学当从注疏始,读注疏不终卷而思卧者,是不能潜心研索,终身不知有圣贤诸儒经传之学矣……”
方以智可谓是世间罕有的全才,在多重学科领域能够称得上“家”:哲学家、音韵学家、医学家、科学家,在经学和音韵学上的造诣尤其深刻,但是对于朱慈炤来说却是枯燥的很,听了不到半个时辰,朱慈炤实在忍不住了,说:“方先生,对不起打断一下,这些经学注疏之类的我已经自学过了,可不可以换一些有深度的?”
方以智听了顿时心中不悦:凤子龙孙,果然眼高手低,浅尝辄止,好!既然想学有难度的,那么休怪下官无情。
“殿下恕罪,臣不知殿下学识,既然殿下想学些有深度的,那臣给殿下讲音韵可好?”
得到朱慈炤的同意,方以智放下书卷,清清嗓子说:“要讲音韵,首先要讲反切,反者,覆也,切者,磨也,反切者,反覆切磨也。文物之国,假以书诗,七步之才,五音为首,聿兴文字,反切为初,一字有讹,余音皆失。四声之体,与天地而齐生;宫商角征羽之音,与五岳而同起。且天地生于混沌,不同混沌之初;君子生于婴儿,岂于婴儿同类?而欲反字,先须纽弄为初,一弄不调,则宫商靡次,昔有梁朝沈约创立扭字之图……”
“方先生,本王已经明白了,您的太麻烦了,其实所谓反切一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用前一个字的声母同后一个字的韵母和声调相拼。是这样吗?”
方以智对朱慈炤突然插话很不满意,可是仔细思索了一下他说的话,觉得虽然不是很严谨,可也切中要点,轻轻咳嗽一声道:“殿下聪敏过人,但并不是这么简单,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真正掌握反切还需要详细辨析。”说到这里方以智见朱慈炤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于是说:“殿下可有独到的见解,不妨说出来?”
朱慈炤顿时来了精神,正了正坐姿,说:“刚才听先生说‘时有古今,地有南北’,那么请问先生,我在读朱子所著的《诗集传》的时候,常看到有‘叶某某反’的说法,似乎是将不押韵的字临时改变读音,这与先生的说法完全相反,请问孰对孰错?”
方以智眼睛一亮,颇有兴致的微笑道:“殿下果然聪慧过人!国朝万历间的音韵大家陈第、陈一斋先生,著有一部《毛诗古音考》,大内武英殿应该有藏本,殿下不妨借来,一阅便知。”
“方先生!”朱慈炤突然说,“您有没有想过,用反切来注音如此麻烦,何不发明一种新的注音方法呢?”
“殿下,其实臣也曾想过,能够创造出一种比反切更好的注音方法,以使古今中外,千万里之外,皆可对翻。西洋欧罗巴诸国文字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可是反切毕竟已经使用了一千多年了,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用反切的方法来注音。”
“反切也是人发明出来的,然而随着时代的进步,反切发明一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完全有能力再发明一种比反切更好的注音方法。至于人们是否习惯,如果新的注音方法比反切要方便的多,人们一定会乐意使用的。”
“敢问殿下认为新的注音方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孤王也读了不少古书了,无论是反切还是用同音字注音,都摆脱不了用汉字来给汉字注音这种局限性,而要彻底解决,惟一的方法就是用固定的符号来代替随意变动的反切上下字……”
“殿下!”不等朱慈炤说完,方以智突然起身离席,重重一拜,“殿下真乃臣之知音也!”
“先生快快请起!你是师,我是徒,你行如此大礼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啊!”搀起方以智,朱慈炤说:“其实不瞒您说,新的注音方法本王早已拟定出来了,你来看。”说完转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册笔记,这是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写的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另一个世界的“国语注音方案”。
方以智接过来仔细看了一会,问道:“敢问殿下,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国语注音方案早在小学的时候就学过了,介绍起来自然轻车熟路,想当年多少国学大师历尽心血才制定出来方案被他轻松道出,怎能不令人震惊,方以智激动的双手颤抖,猛地将那本笔记拥入怀里,喟然长叹:“古今中外,千万里之外,皆可对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