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对我们追了一阵,也就是头两天吧,追得很紧,但我们更熟悉地形和山里路线,又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他们奈何不了我们,过了一阵也就没了跟踪之虞。两个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伤势又恶化,发起高烧来,身边带的药用完后,我们又试着采集山里的草药,总之是不可能每日辗转奔波,就决定在一个极隐蔽的洞穴里藏身下来,等那两个伤员好转后再想办法去找洪营长汇合。
“白日里,我们都会有一个兄弟留下来守护着两位伤员,另外三个出去找食物,打猎和采集野果,就这样捱过了十余天,我们也愈加放心,猜想鬼子定然把我们这几个残兵游勇忘了,同时揣摩着如何同洪营长联络。商量下来,还是要下山,离肇丰关近些,才有可能找到洪营长。因为虽然遭挫,洪营长只要有一口气在,定要继续实现当时进山的计划,对肇丰关的鬼子军部侦察。想是这样想,我们也知道,离肇丰关越近,越有可能再次遭遇鬼子的巡逻队。我们同洪营长汇合心切,开始一点一点地向山脚移动,但总体来说,还是在鬼子不可能触及的区域。”两个兄弟的伤势一天天好转,看上去再过数日就能自由行动了,我们的心情也快乐了许多。那一天,我们两个和一个叫大鲁的兄弟一起去打猎,出去了两个多钟头后,突然听见了一阵急促的竹哨声,一声长一声短,是求救的信号。听那声音,是扎营的山洞处传来的。要知道那些日子,我们从未用过竹哨信号,宁可失去和洪营长他们联络的机会,也不想引起鬼子的注意,毕竟我们有伤员,冒风险不值。我们骤然听见求救哨,都好生惊惶,立刻返回。几乎同时,枪声大作。
“不久,哨声又起,这次,是三声短哨,紧接着,是两声长哨两声短哨。三声短哨,是极危险之意,两长两短,则是在告诫我们要速速远离。如果我们当时按照日常所受训练,遵照哨声寓意行动,今天你们会见到三个人,但我们当时……多日来患难与共,我们实在不忍扔下遇险的兄弟,竟不顾哨声的警告,回到了营地。
“离营地不远,我们就知道做了错误决定,因为山洞前静悄悄的,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应该立刻走远,但我们心不甘,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大鲁就叫我们给他打掩护,他走近前去瞧瞧。大鲁是我们三个人里功夫最高的,而且是个少尉排长,我们平时也都听他拿主意,他坚持要去,我们也没有多争,只是捏紧了枪,随时准备开火。
“大鲁走到洞口,往里探头看了看,洞里黑,通常用肉眼看不清,但大鲁很快转身,开始往回跑,脸上带着极恐惧的神情……说实话,即便在枪林弹雨里,我也没见大鲁如此慌张畏惧过,就知道一定事态不妙。果然,大鲁身后突然窜出一条灰影,比狼狗都快,将奔逃中的大鲁扑倒。我们两个立刻开枪,但那身影实在太快,我们又怕伤了大鲁,所以几枪都落空了。大鲁叫着:‘快走!’这是他说的最后两个字。”
那军人的喉咙哽住了,许久无言。高个子的军人接过话说:“我们枪声一响,立刻瞥见了几个鬼子兵,知道再不跑,必死无疑,就掉头飞跑。跑了一阵,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却见……却见大鲁,就在山洞前的一小片空地上,四脚朝天地仰倒在地上,胸膛大开,一片血淋淋的,而身边,一个浑身灰白长毛的怪物,正将大鲁胸腹里的那些东西,往嘴里塞……”一时间,他也说不下去了。这就是凶手!何玲子轻声道:“两位大哥,节哀顺变。”“抱歉,那情景不堪回顾,没有吓到小姐吧。”矮个子的军人说。何玲子说:“那倒不会……鬼子利用他,找到了你们藏身的营地。这么说来,他嗅觉极敏,就好像狼狗,甚至比狼狗的嗅觉更好,才能通过多日前两位受伤壮士的血腥气味,一路追来。也就是说,这怪物最初并不在鬼子手中,否则早就用来追踪诸位了,他是后来被发现,成为鬼子的新武器。”她想,这样的秘密武器,着实可怕!
守灵奴对两位军人道:“实不相瞒二位,近日来在江京租界区,也有人被开膛杀戮,巡捕房也不知该如何着手破案,于是我想到了诸位江京驻防的侦察兵。一直听说,部队里有侦察兵对江京的一切了如指掌,我就想,说不定诸位听说过这样的怪案。正好近日来我一直在圣若瑟教堂的救济站做义工,在众多伤员中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洪营长。洪营长听了我的问询,猛然一阵剧咳,然后告诉我他在慧山中的经历:当初和他一起逃出的五名壮士,其中也有三名伤员,他们也择隐蔽之处疗伤。只不过,洪营长急着致力于侦察,经常会只身到肇丰关附近观察鬼子的部署、军力军备、作息警卫之类。大约两周前,他侦察完回到营地,发现另几位壮士都已惨死,都是胸膛被拉开,里面脏器尽失。他知道危险在即,立刻逃出,但鬼子已经设了伏击,他奋力拼杀才得脱身,但也受了重伤,在深山里辗转多日,从人迹罕至的山边荒野绕回江京,遇到了红十字会,才暂保住性命。他自始至终,不知道另几位兄弟是被谁所杀,只是猜测日本人有开膛剖腹的习惯。奇怪的是,日本人剖腹都用刀剑,而死者伤口却像是被硬生生拽开的。更没有听说日本人还有收集脏器的习惯!”
何玲子道:“原来您来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个杀手!”守灵奴说:“我只知道凶手,可能和鬼子有关,他的来龙去脉,却一点儿不知。还有,如果这凶手八年前就在慧山一带作案,何以沉寂多年?八年前日本人在江京毫无势力,所以可能这怪物还是江京本地的出产。”
高个子的军人忽然说:“没错,是江京本地的!”父女俩一惊,停下脚步看着那军人。
“那怪物扑倒大鲁的时候,山洞前一片大乱,我们开枪,那怪物开始鬼叫起来,有点像狗又有点像狼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鬼子哇哇的吆喝,同时还有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叫:‘虎子,小心枪子儿!’是慧山一带的方言!”
何玲子问:“那妇人,是什么样子?”高个子军人说:“四十岁吧,穿的还蛮考究,头发梳得溜光溜光的。”守灵奴腿脚本来就不好,他突然迈步疾走,一个踉跄。“李妈妈!”他喉中艰难地翻出这三个字。“霭雯!”何玲子全身一凉。
21.出走
巡捕房的探长和枯楼里所有人都谈了话,做了笔录,枯楼内外也没有再勘察出什么结果,空手而归。庄霭雯和庄小霖议了良久,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处置父亲的尸体。庄小霖建议仍旧埋回万国墓园,庄霭雯却说:“会不会父亲就想离家近些,何不就葬在院子里呢?”庄小霖说“这想法荒唐透顶,如果阿爹真是这样想,何不在遗嘱里说清?院子里埋具尸体,你敢仍住在枯楼吗?”庄霭雯回嘴:“有什么不敢的?”庄小霖撂下一句:“你怎么会有这等古怪的念头?”就离开庄府,说要去办点生意上的事儿,但庄霭雯猜测,他是去安排人手车辆,将父亲尸体运回万国墓园。
随后何玲子和黄慕容家里都有事,暂时离开。楼里清静下来,庄霭雯对李妈妈说:“嬷嬷,咱们走吧。”
李妈妈遵照庄霭雯的嘱咐,早就收好了一个小包,里面只有一点换洗衣物。两人离开清清冷冷的枯楼,没有精心化妆,没有辎重,看上去就像是上街买菜的母女俩。坐上洋车,庄霭雯对车夫说了一个地址,小车便吱吱扭扭地出了街口。
那地址是凤霞路上的一座公馆,离庄府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一路上李妈妈没少了问:“这是去哪儿啊?”庄霭雯只说去一个朋友那儿。李妈妈便猜说不定是某个爱慕庄霭雯的公子哥。她又问:“干吗要离开府里呢?好像还要在外面住两天似的。”庄霭雯略有些不耐,反问:“嬷嬷您倒是说说,咱府里还待得下去吗?”李妈妈沉默了。
公馆的院门口有人看守,庄霭雯和守门人说了两句,守门人认出了面前站的是庄蝶,惊得手足无措,立刻就放行了。两人到了楼下,未及敲门,门就猛地被打开了。李妈妈怎么也没想到,开门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齐耳短发,白白净净的,看见庄霭雯,一跳、两跳,然后一把抱住了她,“我还当看错了呢,真的是您!真没想到,您会到我这儿来,太好了!太好了!”
那女孩领着二人进了小楼,自我介绍说叫汪阑珊,对庄蝶崇拜得无以复加。李妈妈暗暗称奇,小姐什么时候和一介影迷搅在一起了呢?当然,看着这公馆的气派,这女孩家显然也不是等闲之辈。
“令尊和……”庄霭雯刚开口问,汪阑珊就说:“我父亲总是出差在外,很少回家,我和母亲一起。”随即扬声叫妈。一位中年女子走下楼,见到庄霭雯,说了无数仰慕的话,又描述女儿如何对她痴迷。
待汪母离开,庄霭雯轻声问汪阑珊:“妹妹,你倒是告诉我,你给了我地址,绝非随意的举动,你怎么猜到我会遇到麻烦?会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汪阑珊抿着嘴唇,良久才说:“我……其实一直在枯楼附近,观察您。我想学到像您那样,举手投足都是戏,又不好贸然去打搅您,所以,只好偷偷观察,看您出门散步走路的样子、看您上洋车抬腿回眸的样子、看您和那些少爷们kiss和拜拜的样子……为此我常逃学,父母没少责骂。不久我发现,在暗中跟着您的人,不止我一个!初时我猜那些人定是和我一样,只是崇拜您。后来就发现不对了——我藏得很隐蔽,偷听他们的小声说话,大多时候什么都听不清,但有一次,就在令尊逝世前不久,我终于听清了一句,一个人对另一个说:‘我可以和你到鸿运堂压注,这娇滴滴的庄蝶,在这枯楼里住不满一个月!’开始,我还以为他们说的是,您和蔺公子的罗曼司,不久就会成婚。等几天后听说令尊突然仙去,想起他们的话,身上顿时寒了,想到您可能会遇到麻烦。”
庄霭雯握住了汪阑珊的手,沉默不语,汪阑珊发现,偶像的手冰冷。
“那……你和令堂,不介意我在府上叨扰一两日吗?”庄霭雯终于说明来意。
“怎么会!”汪阑珊毫不掩饰兴奋,“我求之不得呢,别说一两日,就是长年累月住下去,也欢迎啊!”
庄霭雯淡淡一笑:“那就太谢谢了,我暂时无以回报,但可以和你聊聊,演戏上,一个其实不算秘密的秘密。”
汪阑珊双眼放光:“太好了,我洗耳恭听呢!”“你热衷表演,基本的套路自然都懂,比如,好的演员要演出剧里人物的真实情感。难就难在,如何训练这样的表现力。我在拍电影的时候,用的眼神、表情、动作,多得益于我父亲对我的戏曲教练,戏曲或许比电影更夸大些,但异曲同工。等会儿,我可以教你些票友们的基本功,谈不上高明,或许对日后表演有用。”庄霭雯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对做人,或许更有用呢。”午饭过后,庄霭雯退入汪家的客房。李妈妈跟着进来,踌躇说:“小姐,这里虽好,但是……咱们就这样悄悄走了,和少爷一声招呼不打,不太好吧?要不要我去说一声?至少不要让他着急,也可以告诉何小姐和黄小姐她们一声。”
庄霭雯轻轻一叹:“嬷嬷,您是明眼人,难道看不出来,我就是在避开阿哥吗?”
李妈妈显然没料到,一惊:“这是为什么?”“索叔……还有蔺公子,都是阿哥杀的。”庄霭雯颤声道。李妈妈更惊:“小姐,你没有真凭实据,可不能……”
“小川儿告诉我了。昨晚,她在老爷卧室里,听见阿哥和索叔在争吵,不久,索叔就被害了。阿哥在苦苦寻找枯楼的房契,索叔不肯告诉他房契的下落,我猜阿哥恼怒之下,杀害了索叔。杀蔺公子的缘由也是一样,我和蔺公子订婚,一旦完婚,枯楼就入蔺家——因为枯楼的房契,在我这儿。”庄霭雯从随身带的小包里取出一封书信,“那些闹鬼的勾当,当然也都是阿哥搞的,想将我逼得疯了,逃出枯楼。您瞧,房契在我这儿一天,我就没有一天的安生,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将枯楼卖了。”
李妈妈向后退了一步,不住地摆手说:“不,不,不,小姐您可要三思。想想您要是卖了枯楼,老爷若是有灵在天,会何等伤心!”
庄霭雯说:“老爷离世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当然是我们这一对子女,如果为了这枯楼,兄妹反目,凶杀连连,老爷自然愿舍去枯楼而保子女平安,不是吗?我托唐经理出面,帮我联系了青帮的一位大头目做买主,前两天我还犹犹豫豫,割舍不下,昨夜索叔被害,我也算是定了决心,”她将那封书信递在李妈妈手里,“烦劳您去将这封信送到唐经理手里,我会按照信里说的时间地点,去和买主签合同。”
“小姐,您再想想……”“我再想下去,下一个被开膛的,会是谁呢?”庄霭雯冷冷地问。
22.太湖石内外
守灵奴开车返经肇丰关的时候,已是黄昏。何玲子用日语对哨兵说,她叫高田玲子,伊藤大佐或许在等着她共进晚餐。那哨兵显然早就得到指示,立刻放行。何玲子在肇丰镇上开了一路,快出关时,又招呼守灵奴停车,对一位带队巡逻的小队长说,麻烦他捎话给伊藤大佐,就说高田玲子打猎返回,本想拜见大佐的,不巧同行打猎的父亲在打猎途中摔伤了腿,急着回江京找大夫,只好下回再叨扰。
车子开出肇丰关,确定前后没有日军军车往来,这才停下。在路经肇丰关时,两位被接下山的侦察兵一直用手扒着车底盘,此刻累得几乎虚脱,躺在车下路面喘息片刻,才重拾气力,坐入车中。
江京市里也是随处可见日伪军,好在守灵奴早有准备,带来了数套便衣,两位军人换上了,有何玲子的言语和身份开道,一路上倒也顺利,在夜色中驰入霓虹闪烁的租界区。
何玲子在庄府前下了车,守灵奴去安置两位军人,说好了稍后再见。庄府前清清冷冷,枯楼里似乎连灯都没亮一盏,只有歪斜的楼体,在黑夜中惶惑地立着,如若鬼宅。
应门的小川儿一见何玲子,双手攀紧了她的双臂,带着哭腔说:“小姐……又不见了!和李妈妈一起不见了!”
何玲子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沉声问:“少爷已经知道了?”小川儿说:“小姐她们是午饭前走的,当时她们只是说出去买点儿瓜果,谁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少爷整个下午都在联系人手在租界里打探,没有任何音信。”她压低了声音说:“会不会,就是少爷……”
何玲子说:“这个不好说,我们先到她房里看看……她们出门时,是轻装还是带了包袱行李?”
小川儿说:“轻装……也不完全是,李妈妈手里提着一个半大的布袋子,倒是鼓鼓的。可是,小姐是很重装扮的,她的一应胭脂霜膏都没有带去,不会是出远门儿。”
庄霭雯的闺房里,所有物品俱在,果然看不出远行的迹象,也没留下任何提示,究竟去了哪里。
连窗子都是关着的。何玲子心头一动:今日早间,庄霭雯第一次失踪后,何玲子在后院假山里发现了她在独唱《断桥》。“少爷去那假山里看过吗?”“我几乎要掘地三尺,假山里当然看过。”庄小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何玲子暗想,竟然没有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可见我果然乱了方寸。“即便家父生前万般叮嘱,不准任何人涉足后院,我一日内还是去了不知多少次。”
何玲子说:“我的愚见,霭雯那日进入假山,多少有些意味。”转身出门下楼。
“但我已里里外外看过……那座假山又不大。”庄小霖紧跟上。两人跨过死水塘上的断桥,到了假山外,四下漆黑,但何玲子刚才在厨房顺手拿了火烛,这时点起,推开太湖石面上隐蔽的洞门,弯腰钻入。白日里在此发现庄霭雯独坐呓语后,何玲子就仔细审视过这小小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