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之二,我感觉调查组似乎铁了心要查出我和“月光社”的渊源,我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有时我在想:为什么?是不是学校很久没有“大案”可抓了?似乎并非如此。找个理由批斗我?他们不需要任何理由,一句话,我就已经被公审了六次,挨的拳脚和唾沫不可计数。
唯一的解释,有人想让我成为正式的罪人,入狱,甚至枪毙。如果有确凿的证据,我就能很顺利地被从历史上抹去。
我想,我一定是个疯子,即便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想保留这份日记。如果我是个正常的人,应该在调查一开始,就将这日记烧为灰烬。
但我知道我的意识,是想记录下这段日子,记录下“月光社”的清白和挣扎,或许有朝一日得见光明,提醒后人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虽然压力很大,难得的是,劲松还常来看我,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饭,鼓励我坚强下去。不可否认,他的确是我至今仍保持坚强的动力之一。他对我如此,我没有必要向他保留任何秘密,于是我将“月光社”的事告诉了他。
另一个知道我是“月光社”仅存者的是依依,但她很久没有出现了。我可以理解,因为她自己的出身也不佳,又在“铁托”的监视之下,任何继续接近我的行为,都无疑飞蛾扑火。我能感觉她还惦记着我,期待着重逢的那一天。为了这个期待,我会隐忍,即便长期隔离,甚至入狱,我也会像以前的革命烈士那样,“将牢底坐穿”。今天是儿童节,从调查组回来的时候,看见学校附属幼儿园的孩子们在行政楼前的草坪上愉快地玩耍歌唱,无忧无虑,心里突然酸楚。这些不懂事的孩子,哪里会想到身遭正发生着巨变。同时又想起,当年和劲松两个人,也都是这样无忧无虑地玩耍着。
1967年6月15日
我食了言,又拿出了这个日记本。这个日记本在原地放着,显然没有被移动过。
食言不是罪,但背叛呢?
昨天,调查组突然告诉我:调查已经结束,我可以走了。近半个月的隔离审查,每天面对的,除了调查员,就只有墙壁。如果我说此刻我还精神健全,那一定是种自我安慰。我可以走了,但并不代表自由了。调查组的人告诉我,老老实实在宿舍呆着,等着下一步安排。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调查组的人被我逼问得烦了,终于告诉我说,有人提供了证据,我的确是“月光社”余党。怎么处理我,调查组做不了主,他们自称还算有人情味儿,放我回去,是让我收拾收拾,和家人朋友通个气,做好一去不返的准备。所以回校并不是自由,自然有革命同志监视着我。他们同时上报市里,等待处理决定,入狱是至少的,也许会更糟。
我呆呆地站在调查组的办公室里,脑中空白一片,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心情,从表面看,仿佛我还舍不得这审查了我几个月的地狱。
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一路上似乎想了很多,但什么都没想明白。知道我参加过“月光社”的只有劲松和依依,如果真有人作证,就应该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我虽然问过调查组谁是证人,他们坚决不说,是要保护革命同志,但会在下次公审时,拿证词一一和我对质。
会不会他们只是准备诬陷我?临出调查组时,听他们说起了我参加“月光社”活动的几个细节,都是实情。
这么说,劲松和依依两个人中,一定有一个供出了我。刚回到宿舍,劲松便闻讯赶到了。他一见我,顿时愣住了,随即竟然眼圈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一向如铁打般的劲松这么难过,或许是我近半个月来不事梳洗,邋遢得像个流浪汉的缘故。但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的难过另有原因。
他已经听说了我将被定罪的事。“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来找我,不怕以后背个‘通敌’的罪名吗?”
我被他这么快的到来深深打动。“这是什么话,我怕过什么?”劲松还是那气吞河山的样子,“知道是谁供出你的吗?听那些调查组的人说得有板有眼,说是证据确凿。”我叹了一声:“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劲松惊讶地望着我。他当然知道自己是二者之一。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忽然说:“我这就去前卫线医院,把依依叫来,问她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显然,他不是揭露我的人。难道真的是依依?我的胸口开始发闷,疼痛。她很久没来看我了,也许这说明了什么。但我还在思考,想到劲松脾气火暴,说不定会对依依做出格的举动,依依又在“铁托”的眼皮底下,他这么怒气冲冲地跑过去,正好给“铁托”一个打击她的机会。何况,问清楚了又怎么样?
我严辞阻止劲松去前卫线医院,并告诉他,我会找依依问清楚,并感谢他没有揭发我。这时,他眼泪终于落下来,抱着我的肩膀说:“好兄弟,我真要是做那样的事,还不如去死了好。”
多么震撼人心的话,一生有此一友,不枉活一场。但这替代不了我心中的苦闷。其实,如果真是依依供出了我,我会理解。调查组不会放过她,就像他们一直没有放过劲松。一个娇弱的女孩子,要求她承受那么大的压力,是不是很不公平?
但是一想到这么一个残酷的现实: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把我的命运交到了调查组的手里。
等待我的是什么?公审的羞辱,难测的刑期(据说枪毙也是有可能的),永远失去依依。
我突然觉得活得了无乐趣。我忽然可以理解“月光社”同仁们的选择。选择绝路是因为看不到希望,或者说,没有信心和耐心等到希望的到来。这就是现在的我。我甚至开始相信,也许那个可怕的预言,我一直嗤之以鼻的可怕预言,竟真的会在我的生命中实现。
更可怕的似乎是,我正在走上宿命论的道路。会不会依依并没有供出我,而是另有隐情?我觉得必须找依依问一问,哪怕只要听到她的声音,我就能大致感觉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调查组不会给我太多“自由”的时间,如果我要见依依,必须要快。
想了一宿,我没合眼,天一亮,我就下楼,准备坐公交去依依所在的前卫线医院,谁知还没出校门,就上来两人,“请”我回去。显然,他们怕我潜逃。我拗不过,只好到电话房,拨打前卫线医院的电话。
费了很大周章,转接了好几个科室,电话那端才传来了依依的声音。乍听之下,我甚至不敢相信她是依依,那么怯怯的,欲言又止的,又略带哽咽的声音。我的直觉立刻告诉我,也许,我最不愿相信的事真的已经发生。
但一听见依依颤抖的话语,我想问的话咽回了肚里,不知该说什么。还是依依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好吗?”
我知道男子汉不应该在电话里哭哭啼啼,便故作平静地说:“我还好。”电话里沉默了良久,依依忽然说:“我怕……”她怕什么?她此刻受的压力一定大得惊人,说不定“铁托”就站在她身边,虎视眈眈。我更是可以理解,即便是她供出了我,也不该受责备。人需要生存,生存下来才会有希望。除非像我这样的人,生存对我,已是一种负累。
“你不要怕。你做你自己的主人,我还爱着你。”我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电话里又沉默了好一阵,依依终于说:“我们……不能在一起了,你不要怪我。”
这是真的么?为什么?我还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现在是你最困难的时候,但你知不知道,现在也是我最困难的时候。”依依沉重的心情我能感知,但我还是不相信她要离我去了,在揭发了我以后。我能理解,但难以接受。
于是我还是很平静地说:“依依,你不要难过,我能理解,也能接受,但答应我一件事,请你务必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要紧的话和你说,就算是你见我的最后一面,这一面见过后,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好不好?”
迟疑了很久,依依说:“不行……”“为什么?”
“我怕……”
“我的要求不算过分,我只想见你一面,你就算是来探监、慰问、甚至斗争,怎么叫都行,就一面,或者,你让身边的革命同志陪着你来也行,就一面。”我想见她一面,看着她的眼睛问,是否揭发了我,然后告诉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爱着她,她做的一切,我能理解,虽然难以接受。
其实,我甚至可以一句话都不问,这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其实只想在临走前见她一面,她毕竟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
“让我想想吧……”她踌躇的语调撕扯着我的心,这不是我熟悉的依依。我恳求着:“今晚你一定来,我等你到午夜。”电话里再次沉默,隐隐有依依的哭泣声。忽然,电话被挂断了。依依会来吗?电话里她犹豫的回答几乎彻底击碎了我残存的美好梦想。威尔第《弄臣》里有《女人善变》一歌,本以为是对女性的偏见,莫非有箴言在其中?我不信。我只知道,如果依依能在午夜前出现,说明她心中有我,看着她皎洁的脸儿,我会有坚强生存下去的勇气。但如果她不来呢?我也做好了安排。
日记到此突然终止,欧阳倩再看了一下最后一段日记的日期,正是六月十五日,她闭目想了想,忽然跳了起来,叫道:“彭师傅、游书亮,你们陪我去找个人,咱们今晚就揭开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