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孔雀蓝的天穹上挂着一轮饱满的圆月,给炎热的非洲大地涂抹了一层银白的冷色。狗的吠叫和人的喧嚣都沉寂下来,偶尔有一只雕鸮扑扇着翅膀从树上俯冲下来,扎进鼠类出没的草丛,打破夜的静谧。
桃花眼和红飘带湿漉漉地登上岸,抖落身上的水珠,便四处寻觅可以充饥的食物。它们差不多已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饿得眼睛都发绿了;奔逃了整整一天,体力消耗殆尽,急需补充营养。
白天在草原上和河岸边随处可见的牛羊,不到天黑便被主人吆喝回用结实的栅栏围起来的牛厩羊圈,根本没法儿进去。路过几个村庄,听得到老母猪在打呼噜,还闻得到火鸡的气味,但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有成群的狗严密地守卫,冲进去就等于冲进地狱啊。老鼠倒不少,但都很机灵,一有风吹草动便钻进洞穴不见了。运气不佳,走到圆月西沉,鸡叫头遍,连一具腐烂的动物尸骸也没见着。
如果今夜吃不到东西的话,明天不用麻烦人和狗来追撵,它们自己就会饿倒在田野上的。
一条眼镜蛇在小路上缓缓爬行,桃花眼犹豫了一下,拔腿追了上去。一般而言,狮子遇到眼镜蛇,会知趣地退避三舍。狮子虽然是大型猛兽,但不具备抗蛇毒的能力,被剧毒的眼镜蛇轻轻咬上一口,几分钟以后就会魂归西天。狮子捉眼镜蛇,真好比是饮鸩止渴。桃花眼实在是饿急了眼,有点不顾一切了。
可还没等桃花眼赶到,眼镜蛇突然一扭身体,吱溜一声蹿到路边一棵小树上,飞也似的攀上树梢。桃花眼扑了个空。眼镜蛇尾巴钩住树枝,扁平的脑袋从树梢吊下来,朝站在树下翘首发呆的桃花眼恶毒地吞吐着鲜红的芯子,好像在说,有本事你到树上来捉我呀!
桃花眼气得干瞪眼。
就在这时,宁静的夜,柔和的风,咩——传来一声羊叫,短促微弱,若有若无,很快被风吹草动的沙沙声淹没了。
红飘带以为这是自己因过度饥饿而产生的幻听,它使劲甩了甩脑袋,想把这虚幻的羊咩声从耳边甩出去。
咩——羊的叫声再度传来,真真切切、清清晰晰,容不得再有半点怀疑了。两只半大的雄狮暗淡的眼神骤然放亮。四周没有村庄,旷野羊咩,对饥肠辘辘的狮子来说,不啻为一种天籁福音。它们在黑暗中兴奋地对视了一下,扭头就朝传来羊咩声的西北方向跑去。
翻过一座土丘,穿过一片灌木丛,钻进一片杂树林,羊咩声就从这里传出来的。
林子里月光斑驳,黑黢黢的。它们睁大眼睛,仔细观察,在一个奇形怪状的树丛里,发现一团白生生的东西在蠕动;耸动鼻翼闻闻,鼻孔里钻进一股甜美的羊膻味。果然是一只雪白的羊羔,蜷缩在树丛深处一个幽暗的角落里。
桃花眼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红飘带也恨不得立刻就把整只羊羔吞进肚子去,可是,羊羔虽然近在咫尺,却不易弄到手,原来有许多碗口粗的木桩钉在地上,一根接一根排得很密,中间的缝隙小得连狮爪都伸不进去,高约三米,上面还有顶盖,小羊羔就待在这座结实的木笼子里。木笼子搭建在树丛里,木桩和树干编排在一起,很隐秘,不易被发觉。
兄弟俩用身体撞击笼子,笼子纹丝不动;用爪子扒抓木桩,爪子都抓疼了,还是无济于事。
——唉,白高兴一场,弄了半天,原来是镜中花、水中月、关在笼子里的羊!
——唉,听得到羊咩声,闻得到羊膻味,却吃不到羊羔肉,真要馋死狮子了!
两只半大的雄狮贪婪地望着在黑暗的笼子里瑟瑟发抖的羊羔,围着巨大的木笼子慢慢转着圈,希望能找到可将狮爪伸进去的空隙。
绕过一棵被雷电劈死的枯树,突然,它们意外地发现,笼子的这一面赫然有一个大洞,足够狮子钻进去的了。桃花眼试探地从洞口伸进半只脑袋去,笼内虽然很黑,但点点滴滴的月光渗透进去,里头的一切还是能看得清楚:小羊羔就靠在笼子中央的一根木柱上。望见出现在门洞口的狮脸,出于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本能的畏惧,它挣扎着想往后退,却无法挪动一步,看得出来,小羊羔是被捆绑在木柱上的。
从门洞到木柱仅几步之遥,中间没有任何阻隔,只要轻轻一个蹿跃,就能扑到小羊羔身上了。这只小羊羔如此容易擒捉,反而使桃花眼产生了怀疑。如果这真是封闭式羊圈,为何会门洞大开?它已知道,这块土地上几乎所有的五畜六谷,都是人类饲养和种植的,聪明的人类怎么会把一头羊羔送给狮子吃?羊圈一般都盖在村庄边上,有牧羊狗日夜看守,为何这只装羊的木笼会出现在荒野的树林里?这只小羊羔估计还没有断奶,孤零零待在这里,没有母羊陪伴,这不是太有悖常理了吗?这里头可能有鬼,桃花眼从门洞前抽身退了出来。
红飘带接替桃花眼站在门洞口,望见吓成一团的小羊羔,它突然想起在罗利安沼泽看见过的鹈鹕捉鱼的情景:鹈鹕会从面包树上采来一只鱼儿爱吃的花骨朵,来到鱼儿出没的浅水滩,一甩脖颈,将花骨朵扔在水面上;贪嘴的鱼儿浮到水面上来啄食花骨朵,鹈鹕闪电般地伸出渔网似的大嘴壳去,将受骗上当的鱼儿吞进嘴去。鹈鹕尚且会利用诱饵捉鱼,狡猾的人类也就能利用诱饵来捉狮子!它们吃过人类的亏,必须多长一个心眼。
红飘带咽下满嘴的唾沫,沮丧地离开羊笼的门洞。
两只半大的雄狮在羊笼前痛苦地徘徊,放弃眼前这顿美餐,意味着明天它们再也没有力气逃避人和狗的围剿;但若去叼食那只羊羔,风险又实在太大了,进又不敢进,走又舍不得走,为难死了。
嗷——这时,杂树林外传来一声猎豹的吼叫,桃花眼和红飘带在黑暗中对视了一下,两只狮子的脑袋里几乎同时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让猎豹进笼子去叼咬那只羊羔,如果得手,没遇到什么危险,等猎豹一出笼子,它们就上去剪径抢劫,两只雄狮,难道还怕一只猎豹不成?
如果真像它们所担心的那样,羊羔是诱饵,那么猎豹就是它们的替死鬼。它们绕到木笼的背后,嘴贴着木桩之间的缝隙,呼呼地对着笼子里的羊羔吹气,食肉兽血腥味很浓的气息吹在小羊羔身上,就像另一个世界刮来的阴风,吓得小羊羔连续不断地发出咩咩的哀叫,给猎豹传送美味佳肴就在这里的信息。
不一会儿,杂树林窸窸窣窣一阵响,一只猎豹出现在月光下。它体毛芜杂,眼角布满眵目糊,衰老而丑陋,肚子空瘪瘪,看得出来,大概也是有一两天没吃到食物了。它来不及观察四周的动静,一到门洞,便嗖的一声毫不犹豫地闯进笼去,桃花眼和红飘带透过缝隙看得很清楚,老猎豹扑到木柱前,张开血盆大口迫不及待地咬住小羊羔的脖子,用力拉扯,嘣,那根捆绑小羊羔的木柱刹那间跳起来,还没等老猎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哗,笼顶落下一扇木排,封死了门洞。羊笼成了老猎豹的囚笼。老猎豹蹦跶着踢蹬着冲撞着,但木笼十分牢固,看样子,这辈子休想再冲出牢笼了。
桃花眼和红飘带看得惊心动魄,看得瞠目结舌。
嗷——嗷嗷——老豹子一声接一声发出愤怒的吼叫。
汪汪——汪汪汪——杂树林外响起猛烈的狗吠声,还隐隐约约传来人的呐喊声。
桃花眼和红飘带吓得失魂落魄,转身就逃,一口气逃到巴逖亚沙漠的边缘。
好险哪,要不是碰巧有老猎豹来替它们送死,它们中有一个就中了人类的圈套成了笼中兽,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天边出现一抹水红色的朝霞,明丽的光线像万千支金箭,射穿浓浓的夜,给大地洒下一层熹微晨光。它们正站在沙漠与绿洲的分界线上,霞光下,起伏的沙丘就像奔突的熔岩,而绿洲上的树林与草地,浮动着一片五彩云霓。它们当然喜欢绿洲,而不愿再跨进沙漠。如果它们能自由选择的话,它们希望这辈子永远居住在这块丰腴的土地上。
然而,事实证明,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世界虽然很大很大,留给狮子生活的地方却很小很小。对野生动物来说,人类就像是上帝,它们是无法和人类去争夺生存空间的。
娜宛婀尔巴,对人类来说,也许真的是天使牧场,但对狮子来说,是魔鬼墓地!
天快要亮了,它们既然被判决为食人狮,人类是不会放过它们的,天一亮,人和狗就会出动,对它们进行一场规模更大来势更凶猛的围剿。它们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不可能再像昨天那样幸运,逃过人和狗的追杀。要想活,唯一的办法,就是穿过巴逖亚沙漠,回到罗利安大草原去。
它们本来就不应该离开罗利安大草原的。为了寻找狮子的乐园,它们千辛万苦穿越巴逖亚沙漠,刀疤脸死于非命,大头狮也魂归西天,找到的却是一个比罗利安大草原更凶险更难立足的地方。也许,对雄狮来说,这世界原本就不存在现存的乐园,不存在不需要流血拼斗就能获得的幸福。
世界上确实有不少好地方,但那些好地方要么是属于人类的,要么被大雄狮们占领了,半大雄狮要想获得生存的机会,难哪!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远处传来狗的吠叫声,桃花眼和红飘带最后留恋地凝望了这片丰腴富饶的土地一眼,踏进了干燥燠热的沙漠,巍然屹立在地平线上的乞力马扎罗山为它们指引着方向。
它们前不久才横穿了一次沙漠,知道地形和线路。笔直往前走半天,它们就能到达刀疤脸殉难的那个小池塘,那里有水可以解渴,还有黑犀牛的尸肉可以充饥。它们应该能够活着走出沙漠,回到罗利安大草原的。